從刊物上,從談論間,從書鋪的流水帳上,都可以看出哲學尤其風行。隨著“人”的發見,這是當然的現象。一切根本的根本若不究潔一下,重新估定的評價能保沒有虛妄麼?萬一有虛妄,立足點就此消失;這樣的人生豈是覺悟的青年所能堪的?哲學,哲學,他們要你作照徹玄秘,啟示究竟的明燈!

西洋文學也漸漸風行起來。大家購求原本或英文譯本來讀;也有人用差不多打定了根基的語體文從事翻譯,給沒有能力讀外國文的人讀。讀文學側重在思想方麵的居多,專作文學研究的比較少。因此,近代的東西特別受歡迎,較古的東西便少有人過問。近代文學裏的近代意味與異域情調,滿足了青年的求知與嗜新兩種欲望。

在政治方麵,那麼民治主義,所謂“德漠克拉西”,幾乎是一致的理想。名目是民國,但實際政治所表現的,不是君師主義,便是宰割主義;從最高的所謂全國中樞以至類乎割據的地方政府,沒有不是輪替采用這兩種主義,來塗飾外表,榨取實利的。而民治主義所標榜,是權利的平等,是意誌的自由;這個“民”字,從理論上講,又當然包容所有的人在內:這樣一種公平正大的主義,在久已厭惡不良政治的人看來,真是值得夢寐求之的東西。

各派的社會主義也像佳境勝區一樣,引起許多青年幽討的興趣。但不過是流連瞻仰而已,並沒有憑行動來創造一種新境界的野心,爭辯衝突的事情也就難得發生。相反兩派的主張往往發表在一種刊物上,信念不同的兩個人也會是很好的朋友,絕對不鬧一次架。

取一個題目而集會結社的很多,大概不出“共同研究”的範圍。其中也有關於行動的,那就是半工半讀的同誌組合。“勞動”兩個字,這時候具有神聖的意義。自己動手洗一件衣服,或者煮一鍋飯,好像做了聖賢工夫那樣愉快,因為曾經用自己的力量勞動了。從此類推,舉起鋤頭耕一塊地,提一桶水泥修建房屋,也是青年樂為的事;隻因環境上不方便,真這樣做的非常少。

尊重體力勞動,自己處理一切生活,這近於托爾斯泰一派的思想。同時,托爾斯泰的人道主義和無抵抗主義也被收受,作為立身處世的準繩。悲憫與寬容是一副眼鏡的兩片玻璃,具有這樣聖者風度的青年,也不是難得遇見的。

以上所說的一切,被包在一個共名之內,叫做“新思潮”。統稱這種新思潮的體和用,叫做“新文化運動”。“潮”的起點,“運動”的中心,是北京;衝蕩開來,散布開來,中部的成都、長沙、上海,南部的廣州,也呈顯浩蕩的壯觀,表現活躍的力量。各地青年都往都市裏跑,即使有頑強的阻力,也不惜忍受最大的犧牲,務必達到萬流歸海的目的。他們要在“潮”裏頭林浴,要在“運動”中作親身參加的一員。

他們前麵透露‘道光明;他們共同的信念是隻要向前走去,接近那光明的時期決不遠。他們覺得他們的生命特別有意義;因為這樣認識了自己的使命,昂藏地向光明走去的人,似乎曆史上不曾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