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1 / 3)

二十一

冬季的太陽淡淡地照在小站屋上;幾株枯柳靠著柵欄挺起瘦長的身軀,影子印在地上卻隻是短短的一段。一趟火車剛到,汽機的“絲捧絲捧”聲,站役的叫喚站名聲,少數下車旅客的提認行李聲招呼腳夫聲,使這沉寂的小站添了些生氣。車站背後躺著一條河流,水光雪亮,沒人鉛色的田地裏。幾處村舍正嫋起炊煙。遠山真像人睡似的,朦朧地像籠罩在一層霧毅裏。同那些靜境比較,那麼車站是喧聞的世界了。

“樂山,你來了。歡迎!歡迎!”

倪煥之看見從火車上機敏地跳下個短小精悍的人,雖然分別有好幾年了,卻認得清是他所期待的客人,便激動地喊出來,用輕快的步子跑過去。

“啊,煥之!我如約來了。我們有五年不見了吧?那一年我從北京回來,我們在城裏匆匆見了一麵,一直到現在。我沒有什麼變更吧?”

好像被提醒了似的,煥之注意看樂山的神態,依然是廣闊的前額,依然是敏銳的眼光,依然是經常抿緊表示意誌堅強的嘴,隻臉色比以前蒼了些。他穿一件灰布的棉袍,也不加上馬褂;腳上是黑皮鞋,油光轉成泥土色,可見好久沒擦了。不知為什麼,煥之忽然感覺自己的青年氣概幾乎消盡了,他帶著感慨的調子說:“沒有變更,沒有變更,你還是個青年!”

這才彼此握手,握得那樣熱烈,那樣牢固,不像是相見的禮數,簡直是兩個心靈互相融合的印證。

“你也沒有變更,不過太像個典型的學校教師了,”樂山搖動著互相握住的手,無所容心地說。

火車開走了,隆隆的聲音漸漸消逝,小車站又給沉寂統治了。

“我雇的船停在後麵河埠頭,我們就下船吧。”煥之說著,提起腳步在前頭走。

樂山四望景物,小孩似地旋了個轉身,說:“我的耳朵裏像洗過的一樣,清靜極了,清靜到覺著空虛。你在這樣的地方,過的是隱士一般的生活吧?你看,田野這樣平靜,河流這樣柔和,一簇一簇的村子裏好像都住著‘無懷葛天之民’,隱士生活的條件完全具備了。”

隱士這個名詞至少有點兒優美的意味,但是在煥之聽來,卻像玫瑰枝一樣帶著刺的。他謙遜似地回答:“哪裏會過隱士一般的生活,差得遠呢!”

兩人來到河埠頭,舟子阿土便到船頭拄篙,預備給他們扶手。但是樂山不需要扶,腳下還有三級石級,一跳便到了船頭。煥之在後,也就跨上了船。

王樂山是煥之在中學校裏的同學,是離城二十裏一個鎮上的人。家裏開醬園,還有一些田,很過得去。他在中學校裏是運動的能手,跑跳的成績都不壞;因為身材短小靈活,撐竿跳尤其擅長,高高地粘在竹竿頭這麼挪過去,人家說他真像一隻猴子。與廚房或是教員搗亂,總有他的份。他搗亂不屬於多所聲張並無實際的那一派,他往往看中要害,簡單地來一個動作或是發一句話,使身受者沒法應付。他就是不愛讀書,不愛做功裸。但是在校末了的一年忽然一變,他喜歡看些子書,以及排滿複漢的秘密刊物;運動是不大參加了,搗亂也停了手。這樣,與煥之的意趣很相接近,彼此便親密起來。

煥之經中學校長介紹,開始當教師的時候,樂山也受到同樣的待遇。樂山不是沒有升學的力量,他任教職完全是為社會做一點事。但是三年小學教師的風味叫他嚐夠了;在煥之失望悲傷,但沒有法想的當兒,他卻丟了教職,一飛飛到北京,進了大學預科;到底他有飛的能力啊!兩地遠隔的朋友間的通信,照例是越到後來越稀,直到最近的二三年,煥之方麵每年隻有兩三封去信了;但是信中也提到新近的工作與樂觀的前途,而且不能算不詳細。樂山方麵的來信,當然,每年也隻有兩三封,他寫得很簡短,“知道什麼什麼,甚慰”之外,就隻略敘近狀而已。

最近,樂山為了學生會的什麼事情,特地到上海。煥之從報上看見了,突然發生一種熱望,要同樂山會會麵,暢談一陣。便照報上所載他的上海寓址寄了信去,請他到鄉間來玩幾天;如果實在不得空,今天來明天走也好,但千萬不能拒卻。煥之的心情,近來是在一種新的境界裏。佩璋的全然變為家庭少奶奶,新家庭的終於成為把捉不住的幻夢,都使他非常失望。在學校裏,由他從頭教起,可以說是很少襲用舊法來教的,就是蔣冰如的兒子宜華,蔣老虎的兒子蔣華這一班學生,最近畢業了,平心靜氣地估量他們,與以前的或是其他學校的畢業生並沒有顯著的差異:這個失望當然也不怎麼輕。但是,不知道是漸近壯年的關係呢,還是別的原因,像三四年前那種悲哀頹唐的心緒並不就此滋長起來;他隻感到異樣的寂寞,仿佛被關在一間空屋子裏,有的是一雙手,但是沒有絲毫可做的事情那樣的寂寞。誌同道合的蔣冰如,他的大兒子自華畢業一年了,留在家裏補習,不曾升學,現在宜華又畢了業,冰如就一心在那裏考慮上海哪一個中學校好,預備把他們送進去;對於學校裏的事情,冰如似乎已經放鬆了好些。並且,冰如頗有出任鄉董的意思;他以為要轉移社會,這種可以拿到手的地位應該不客氣地拿,有了地位,一切便利得多。這至少同煥之離開了些,所以更增加煥之的寂寞之感。湊巧舊同學王樂山南來的消息看在眼裏,樂山所從來的地方又是“新思潮”的發源地北京,使他深切地懷念起樂山來;他想,若得樂山來談談,多少能消解些寂寞吧。便寫了今天來明天走也好,但千萬不能拒卻那樣懇切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