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2 / 3)

樂山的回信使煥之非常高興,信中說好久不見,頗想談談,帶便看看他新營的巢窟;多留不可能,但三四天是沒有問題的。煥之便又去信,說明乘哪一趟火車來最為方便,到站以後,可以不勞尋問,因為自己準備雇了船到車站去接。

船慢慢地在清靜的河道中行駛,樂山按煥之的探問,詳細敘述“五四運動”燦爛的故事。他描摹當時的學生群眾十分生動;提到其中的一小部分人,懷著犧牲一切的決心,希望警覺全國大眾,他的話語頗能表達他們慷慨悲壯的氣概;談到腐敗官僚被打被燒的情形,言辭間又帶著鄙夷的汕笑。煥之雖然從報上知道了許多,哪裏抵得上這一席話呢?他的寂寞心情似乎已經解慰了不少,假如說剛才的心是溫的,那末,現在是漸漸熱起來了。待樂山語氣停頓的當兒,他問:“你怎麼知道得這麼仔細?一小部分人裏頭,也有個你在吧?”

樂山涎著臉)七笑了,從這笑裏,煥之記起了當年喜歡搗亂的樂山的印象。“我沒有在裏頭,沒有在裏頭,”是含糊的語調。他接著說:“‘新文化運動’一起來,學生界的情形與前幾年大不相同了。每個公寓聚集著一簇青年學生,開口是思想問題,人生觀念,閉口是結個團體,辦個刊物。捧角兒逛窯子的固然有,可是大家瞧不起他們,他們也就做賊似地偷偷掩掩不敢張揚。就是上海,也兩樣了。你想,上海的學生能有什麼,洋行買辦‘剛白度’①,就是他們的最高理想!可是現在卻不能一概而論。我在上海住的那個地方,是十幾個學生共同租下來的,也仿佛是個公寓。他們分工作事,料理每天的灑掃飲食,不用一個仆役。這會兒寒假,他們在寓所裏盡讀些哲學和社會主義的書,幾天必得讀完一本,讀完之後又得向大家報告讀書心得。他們又到外邊去學習德文法文,因為外國文中單懂一種英文不濟事。像這班人,至少不是‘剛白度’的希冀者。”

煥之聽得人了神,眼睛向上轉動,表示冥想正在馳騁,感奮地說:“這可以說是學生界的大進步,轉向奮發努力那方麵去了。”

“這麼說總不至於全然不對吧,”樂山這句話又是含糊的語調。他忽然轉換話題,“你喜歡聽外麵的事情,我再給你說一些。現在男女間關係自由得多了:大家談解放解放,這一重束縛當然提前解放。”

“怎麼?你說給我聽聽。”

“泛說沒有什麼意思,單說個小故事吧。有個大學生姓劉的(他的姓名早給報和雜誌登熟了,大概你也知道),準備往美國留學,因為在上海等船沒趣味,就到杭州玩西湖。有幾個四川學生也是玩西湖的,看見旅館牌子上題著他的姓名,就進去訪問他,目的在交換思想。他們中間有個女郎,穿著粉紅的衫兒,手裏拿一朵三潭印月采來的荷花,麵目很不錯。那位大學生喜出望外,一意同女郎談話,藝術美育等等說了一大堆。女郎的心被感動了,臨走的時候,荷花留在大學生的房間裏;據說這是有意的,她特地安排個再見的題目。果然,大學生體會到這層意思,他借送還荷花為由,到她旅館裏找她。不到三天,就是超乎朋友以上的情誼了。靈隱,天竺,九溪十八澗,六和塔下江邊,常常可以看見他們的雙影。這樣,卻把往美國去的船期錯過了。兩個人自問實在分撇不開,索性一同去吧,便搭下一趟的船動身。同船的人寫信回來,他們兩個在船裏還有不少韻事呢。”

“這大概還是自由戀愛的開場呢。以後解放更徹底,各種方式的新戀愛故事一定更多。”

“我倒忘了,你不是戀愛結婚的麼?現在很滿意吧?我樂於看看你的新家庭。”

樂山無心的詢問,在煥之聽來卻像有刺的,他勉強笑著說:“有什麼滿意不滿意?並在一塊兒就是了。新家庭呢,真像你來信所說的巢窟,是在裏邊存身,睡覺,同禽獸一樣的巢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