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山有點奇怪,問道:“為什麼說得這樣平淡無奇?你前年告訴我婚事成功了的那封信裏,不是每一個字都像含著笑意麼?”
煥之與樂山雖然五年不相見,而且通信很稀,但彼此之間,隔閡是沒有的;假若把失望的情形完全告訴樂山,在煥之也並不以為不適宜。不過另有一種不願意詳說的心情阻抑著他,使他隻能概括地回答:“什麼都是一樣的,在遠遠望著的時候,看見燦爛耀目的光彩,待一接近,光彩不知在什麼時候早就隱匿了。我回答你的就是這樣一句話。”
“雖是這樣說,不至於有什麼不快意吧?”
“那是沒有……”煥之略微感到恍惚,自己振作了一下,才說出這一句。
樂山用憐憫意味的眼光看煥之,舉起右手拍拍煥之的肩,說:
“那就好了。告訴你,戀愛不過是這麼一回事。所以我永遠不想鬧戀愛。”樂山說這個話的神態與聲調,給與煥之一種以前不曾有過的印象,他覺得他老練,堅定,過於他的年紀。
樂山望了一會兒兩岸的景物,又長兄查問幼弟的功課似地問:
“你們的革新教育搞得怎樣了?”
“還是照告訴你的那樣搞。”
“覺得有些意思吧?”
“不過如此―但是還好,”煥之不由自主地有點兒氣餒,話便吞吞吐吐了。
“是教學生種地,做工,演戲,開會,那樣地搞?”
“是呀。近來看杜威的演講稿,有些意思同我們暗合;我們的校長蔣冰如曾帶著玩笑說‘英雄所見略同’呢。”
“杜威的演講稿我倒沒有細看,不過我覺得你們的方法太瑣碎了,這也要學,那也要學,到底要叫學生成為怎麼樣的人呢!”
“我們的意思,這樣學,那樣學,無非借題發揮,根本意義卻在培養學生處理事物、應付情勢的一種能力。”
“意思自然很好;不過我是一個功利主義者,我還要問,你們的成效怎麼樣?”
樂山又這樣進逼一步,使煥之像一個怯敵的鬥士,隻是圖躲閃。“成效麼?第一班用新方法教的學生最近畢業了,也看不出什麼特殊的地方。我想,待他們進了社會,參加了各種業務,才看得出到底與尋常學生有沒有不同;現在還沒遇到試驗的機會。”
“你這樣想麼?”樂山似乎很詫異煥之的幻想的期望。他又說:
“我現在就可以武斷地說,但八九成是不會錯的。他們進了社會,參加了各種業務,結果是同樣地讓社會給吞沒了,一毫也看不出什麼特殊的地方。要知道社會是個有組織的東西,而你們教給學生的隻是比較好看的枝節;給了這一點兒,就希望他們有所表現,不能說不是一種奢望。”
那些無理的反對和任情的譏評,煥之聽得多了;而針鋒相對,本乎理性的批評,這還是第一遭聽到。在感情上,他不願意相信這個批評是真實的,但一半兒的心卻不由自主地向它點頭。他悵然說:“你說是奢望,我但願它不至於十二分渺茫!”
“即使渺茫,你們總算做了有趣的事了。人家養鳥兒種花兒玩,你們玩得別致,拿一些學生代替鳥兒花兒。”
“你竟說這是玩戲麼?”
“老實說,我看你們所做的,不過是隱逸生涯中的一種新鮮玩戲。”樂山說著,從衣袋裏取出一本英文的小書,預備翻開來看。煥之卻又把近來想起的要兼教社會的意思告訴他,聯帶說一些擬想中的方案,說得非常懇切,期望他盡量批評。
樂山沉著地回答道:“我還是說剛才說的一句話,社會是個有組織的東西。聽你所說,好像預備赤手空拳打天下似的,這終歸於徒勞。要轉移社會,要改造社會,非得有組織地幹不可!”
“怎樣才是有組織地幹?”
“那就不止一句兩句了……”樂山用手指彈著英文小本子,暫時陷人沉思。既而用慫恿的語氣說:“我看你不要幹這教書事業吧,到外邊去走走,像一隻鳥一樣,往天空裏飛,”同時他的手在空間畫了一條弧線,表示鳥怎樣地飛。
“就丟了這教師生涯吧,”煥之心裏一動,雖然感覺實現這一層是很渺茫的。他還不至像以前那樣厭恨教師生涯,但是對於比這更有意義的一件不可知的東西,他朦朧地憧憬著了。
這時候河道走完了,船人一個廣闊的湖,湖麵白茫茫一片。煥之凝娣默想道:“此時的心情,正像這湖麵了。但願跟在後頭的,不是生活史上的一張白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