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3 / 3)

然而,他又怎能夠坐定下來寫鄉村師範的計劃呢?女學生們取出買來了幾天的餅幹、糖果,以及毛巾、牙刷之類,一份份地分配著,用女性特有的細心這樣包,那樣紮,預備去慰勞她們所謂“我們的軍隊”;近乎忘形的笑語聲紛然而起,使他的心癢癢的,似乎要大笑,又似乎要哭,結果隻好走出房間,參加她們的工作。

一個女學生說:“一聲也不響,拿一份東西授給一個兵士,這有什麼意思?我們應該說些話才對。”

另一個女學生毫不思索地接上說:“可說的話多得很,運貨車也裝不完呢。‘你們是革命的前鋒!’‘你們是解放之神!’‘你們一年多的成績,永遠刻在全國民眾的心上!’‘你們的犧牲精神,展開中國新曆史的首頁!’……”

“我要這樣對他們說:‘兵,中國已經有了幾千年;但是為民眾的屬於民眾的兵,你們是破天荒!不為民眾的不屬於民眾的兵,不是奴隸,便是婁羅;惟有你們,都不是!為了這個,我們敬你們,愛你們,贈你們一份聊表微意的東西。’”

“好!這樣說再好不過了;你就作我們全體的代表!”大家齊聲喊說,手裏的工作格外來得勤奮有勁了。

“我是一句話也不想說。”

大家回過臉來看說這句話的密司殷;天真而強毅的表情洋溢在她的眉眼唇吻間,足見她的話比這樣那樣說含有更深的意義。幾個人便問:“為什麼一句話也不想說?”

“不說的說,親切得多呢。我隻想給他們每人親一個嘴!”

“哈哈!”大家笑起來了。但是笑聲像夏天的雨腳一樣隨即收住了;她們從她那比戀愛時候更為輝耀的眼光裏,比高呼狂喊更為激動的帶抖的聲音裏,體會到她的全部心情,因而受了傳染似地,自己的嘴唇也起了與兵士們親一親的強烈欲望。

“唉!真該給他們每人親一個嘴,”煥之感歎著說,衝破了暫時的靜寂;他的感動,是到了若在前幾年便會簌簌下淚那樣的深度了。

慰勞品分配完畢是九點多鍾。煥之回到房裏,重又想那時時在腦裏旋轉的鄉村師範的題目。他想到農民的政治認識,他想到農村的經濟壓迫,他想到改進農業技術,他想到使用機器;鄉村師範,正如一帖期望能收百效的藥,哪一方麵應該清,哪一方麵應該補,必須十分審慎斟酌,才能麵麵見功。他幾次提筆預備寫上紙麵,但幾次都縮住了,以為還沒想得充分周妥。旗呀,槍呀,火呀,血呀的一些影子,又時時在他心門口閃現著,引誘著,仿佛還在那樣輕輕地呼喚:“出來吧!出來吧!今天此刻,虧你還坐得住!出來吧!出來吧!”

寫成一張紙的時候,已經是十二點了,匆匆吃過午飯,一雙腳再也不肯往房裏走,他便跑出了學校。電車已經停開,因為電車工人有他們的集會。幾個郵差騎著腳踏車飛馳而過,不再帶著裝載信件的皮包或麻布袋,手裏都提一個包紮得很方正的紙包,是預備去親手贈與的慰勞品。

他覺得馬路間彌漫著異樣的空氣。很沉靜,然而是暴風雨立刻要到來以前那一刹那的沉靜;很平安,然而是大地震立刻要爆發以前那一刹那的平安。每個人的眼裏都閃著狂人一樣的光,每個人的臉上都現出神經末梢都被激動了的神色;雖然有的是歡喜,有的是憂愁,有的是興奮,有的是恐慌,他們的情緒並不一致。昨天樂山說的錢塘潮的比喻倏地浮上心頭,他自語道:“他們聽著那籠罩宇宙吞吐大氣的巨聲,一時間都自失在神秘的詫愕裏了。啊!偉大的聲音!表現‘力’的聲音!”

突然間,一陣連珠一般的爆竹聲衝破了沉靜平安的空氣;馬路兩旁的人都仰起了頭。煥之對準大眾視線集注的所在看去,原來是一家廣東菜館,正在掛起那麵嶄新的旗幟;旗幅張開來,青呀,白呀,尤其是占著大部分的紅呀,鮮明地強烈地印人大眾的眼,每個人的兩手不禁飛躍一般拍起來。

“中國萬歲啊!革命萬歲啊!”正像錢塘江的潮頭一經衝到,頓時成為無一處不躍動無一處不激蕩的天地;沉靜和平安從此退位,得不到人家一些兒憐惜或眷戀。漲滿這條馬路的空間的,是拍掌和歡呼的聲音。

一手按著腰間的手槍的“三道頭”以及肩上直掛著短槍的“印捕”眼光光地看著這批類乎瘋狂的市民,仿佛要想加以幹涉,表示他們的威嚴;然而他們也聰明,知道如果加以幹涉,無非是自討沒趣,故而隻作沒看見,沒聽見,依然木偶似地站在路中心。

煥之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被一種力量舉起,升在高空中;同時一顆心化為不知多少顆,藏在那些拍掌歡呼的人們腔子裏的全都是。因為升在高空中,他想,從此要飛翔了!因為自家的心就是人們的心,他想,從此會博大了!他不想流淚,他不去體會這一刻的感情應該怎樣描寫;他隻像瞻禮神聖一樣,重又虔誠地看一眼那麵青呀白呀尤其是占著大部分的紅呀的嶄新的旗幟。

他覺得雙腿增添了不少活力,便急步往北跑。這家那家的樓頭相繼伸出那麵動人的旗幟來,每一麵伸出來引起一陣熱烈的掌聲和歡呼。

“砰!……砰!……砰!”

“聽!火車站的槍聲!”

路人側著耳聽,顯出好奇而又不當一回事的神色,有如七月十四日聽法國公園裏燃放聲如放炮的焰火。

“勞動的朋友們!你們開始使用你們的武裝了!在火車站的一部分敵人部隊,隻供你們新發於刪的一試而已。你們還要……”煥之這樣想,步子更大更急,直奔火車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