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閑暇,描寫看潮水,竟像他們文學家不要不緊寫小品文。”
“當時一個同去的朋友問我,‘這潮水尚未到來,巨聲籠罩天地的境界,有什麼可以比擬?’我說,古人的《觀潮記》全是廢話,惟有大革命前夕足以象征地比擬。剛才偶然想起這句話,就說給你聽聽。”
隨後兩人都默然,各自踏著印在馬路上的自己的淡淡的影子走去。忽然樂山自言自語說:“我這顆頭顱,不知道在哪一天給人家砍去。”
是何等突兀的一句話!與前麵的話毫不接樺。而且是在這晚上說,在煥之想來,簡直全無意義。他疑怪地帶笑問:“你說笑話吧?”
“不,我向來不愛說笑話,”樂山回答,還是他那種帶點兒冷峻意味的調子。
“那末,在今天,你作這樣想頭,不是過慮麼?”
“你以為今天快到結筆完篇的時候了麼?如果這樣想,你錯了。”
“結筆完篇的時候當然還沒到,但是至少已經寫了大半篇。若就上海一地方而論,不能不說立刻可以告個相當的段落。”
“大半篇哩,相當的段落哩,都沒說著事情的實際。告訴你,快要到來的一幕開場的時候,才是真正的開端呢!要寫這篇文章需要擔保品,擔保品就是頭顱。”
“不至於這樣吧?”煥之悵然說。他有如得到了一件寶物,卻有人說這件寶物恐怕是破碎的,髒汙的,因而引起將信將疑的惆悵。
“不至於?看將來的事實吧!―再見,我拐彎走了。”
雖患肺病卻依然短小精悍的背影,一忽兒就在雜遝的人眾車輛中消失了。
這一夜煥之睡在床上,總拋撇不開樂山那句突兀的話。那句話幻成許多朦朧的與期望完全相背的景象,使煥之嗅到失望和哀傷的腐爛一般的氣息。從那些景象裏,他看見各種的心,又看見各種的血;心與心互相擊撞,像古代戰爭時所用的擂石,血與血互相激蕩,像兩股碰在一塊兒的壯流。隨後,腐爛的心固然腐爛了,生動的心也疲於衝突,軟鋪鋪的,像一堆朽肉;汙濁的血固然汙濁了,清新的血也漸變陳舊,紅殷殷的,像一派死水。於是,什麼都沒有,空虛統治了一切。
他模糊地想,自己給迷夢弄昏亂了,起來開亮電燈清醒一會兒吧。但是身軀好像被縛住了,再也坐不起來。想要翻身朝外,也辦不到,隻把原來靠裏床的右腿擱到左腿上,便又雲裏霧裏般想:
“這一件,我親眼看見的……那一件,我也親眼看見的……成立!產生!萬歲!決定!這樣幹!一夥兒!這些聲音至今還在耳朵裏響,難道是虛幻的不成?不,不,決不虛幻,千真萬真。”
但是他心頭仿佛翻過書本的另外一頁來:
“這樣變化,據一些顯露的端倪來推測,也頗有可能吧。……丟過來的是什麼?嗤!是腐爛的心!……咦!汙濁的血沾了我的衣裳!……那不是樂山的頭顱是什麼?”
他看見樂山的頭顱像球場中的皮球一樣,跳到這裏又竄到那裏;眼睛突出著,眉毛斜掛著,切斷的地方一抹紅,是紅絲絨的座墊。既而知道沒有看得真。樂山不是肺病第二期麼?這是樂山的肺腐爛了湧上來的血。但是隨即又大徹大悟地想,哪有這回事,自己一定在做夢了;停住吧,不要做夢吧。這想念倏地消逝,他又看見新年市場中小販手裏的氣球似的東西,這邊一簇,那邊一簇,在空中浮動。定睛細認,眼睛突出著,眉毛斜掛著,原來個個都是樂山的頭顱……
“軍隊已經到了龍華!啊,龍華!你們起來呀,這哪裏是沉沉春睡的時候!”滯白的晨光封閉著的宿舍裏,像九天鳴鶴一般嚎亮地喊出來的,是密司殷的聲音。她一夜沒睡熟,看見窗上有點兒曙色的時候,便溜到外邊去,迎候從望平街過來的報販。
一陣洋溢著歡喜、熱誠,以及生命的活力的呼聲立即湧起來接應:“來了麼?啊,我們的軍隊終於來了!”
接著便是一陣忽忙而帶著飛躍意味的響動;女學生們起來穿衣服,開箱籠,嘴裏哼著“起來”的歌兒,每一個字都像在那裏鵲落鵲落跳。有幾個拉開窗簾,推開窗子仰望;啊!暢好的天氣,初升的太陽放射出新鮮的紅光。
煥之就被這一陣響動鬧醒,覺得頭腦有點兒暈眩。待聽清楚女學生們的呼喊時,一陣震動像電流一般通過全身,他就覺得從來沒有這樣興奮過,也從來沒有這樣清醒過;那興奮和清醒的程度不能用語言文字來表達,除了自身感受,再沒別的辦法可以領略它的深淺。昨夜的荒唐可笑的幻夢,終於是幻夢罷了;好久好久拋撇不開,也隻有昏迷中才會這樣;在清醒的此刻,隻要腦筋有一絲的精力,就會去想別的切實緊要的題目,哪裏肯無端去尋那些無聊的夢思!這樣想著,他霍地站起身來,披上一件短棉襖,猶如戰士臨陣時披上他的鐵甲。
若說這當兒還能夠心定神寧,那除非是稿木死灰似的廢物;再不然,就是具有大勇的英雄。在兩者都不是的煥之,此刻隻想往外跑;他知道像錢塘潮一樣壯大雄偉的活劇即刻就要開幕,他願意當一個表演者同時做一個觀覽者;表演兼觀覽時的心情,是怎樣激動怎樣暢快的味道,他沒法預料,急於要去親嚐。但是另外一個意念拖住了他:局勢已經發展到這樣,鄉村師範的詳細規劃不是很急需了麼?花費半天的工夫,把它寫好了,再到外邊去,才是正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