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主席想起了怎樣一個意思,略帶羞慚地向陸三複說:
“我們現在與他沒關係了,你陸先生卻還在校裏當教師。”
“那沒有什麼,”陸三複慌張地搖著頭,“我同你們一樣,為公就顧不得私。”羞紅從臉頰飛漲到頸際,右頰的癱痕仿佛更突起了。
“蔣冰如拿學校當他的私產!”憤憤地說這句話的是一個自命愛好藝術、近來卻又看不起藝術的青年。“去年我去找他,說學校裏的藝術功課讓我擔任吧,報酬倒不在乎。一套的敷衍話,說再好也沒有,可惜沒有空缺。徐佑甫那種老腐敗,至今還留在那裏。劉慰亭的英文,英國人聽起來簡直是外國文,他卻一年年地用下去,隻因為他們倆關點兒親。這些都是學閥的行徑,已經夠得上被打倒的資格!”
“再說他當鄉董,”蔣華暴躁地接著說,“人家女人要求離婚,他卻判斷說能不離最好,這明明是受了那男人的好處,故而靠著鄉董的威勢,來壓迫可憐的女人!”
“他的兒子自華宜華眼裏看不起人,遇見了我們同學,似理不理的,仿佛說‘我們是上海的大學生,你們是什麼!’也是一對要不得的寶貝!”這語音來從陸三複的右邊。主席斜過眼光去,看見一雙燃燒著妒恨之火的眼睛。
蔣老虎寬容地笑著說:“兒子是另外的問題。學校裏用人不當,勸女人家最好不要離婚,也還是小節,都可以原諒。我們應該從大體上著想,他到底是不是腐敗勢力的中心;如果是,就不客氣地打倒他!”
他這是欲擒故縱的章法。那高個兒不耐再聽下去,抬起右臂嚷道:“這是不待討論的問題!幾年以來,鎮上一切事情都歸他,什麼狗頭紳士狗頭財主都推尊他作擋箭牌,他又有許多田,開著幾家鋪子,是個該死的資本家。他要不是腐敗勢力的中心,那就可以說我們鎮上是進步到不需要革命了!”
“那末,毫不客氣,打倒他!”蔣老虎的筆法至此歸到本旨;他微微一笑,然後同一班青年商量打倒的步驟。
聽到了遠遠的潮聲而心頭不平靜的,鎮上還有許多,那大概是有點兒資產的人。幾回的內戰使他們有了豐富的經驗,一聽見軍隊快到,就理箱子,卷鋪蓋,往上海跑;到得上海,不管一百塊一間樓麵,十塊二十塊宿一宵旅館,總之是得慶更生;待傳說打仗結束了,重又扶老攜幼,拖箱帶籠回轉來。他們想,現在又得溫一下舊課了。他們又從報紙上知道一些遠地的情形,疑信參半,要在想象中構成一種實況又不可能;這就比以前幾回更多恐怖的成分,因而覺得上海之行更不可免。幾天裏頭,為了送上海去的人到火車站,所有船隻被雇一空,誰要雇乘須得在幾天以前預定。
金樹伯是決定夫婦兩個跑上海了;依據情理,當然要去問一聲他妹妹,要不要帶著孩子和老太太一齊走。佩璋回答說,煥之來信沒有談到這一點;老太太不用問,可以斷定她不肯走的,單是自己和孩子走又決沒有這個道理;還是不要多事吧,反正家裏也沒有什麼引人家饞涎的東西。樹伯總算盡了心,也不再勸駕,說聲“回來時再見”便分別了。
樹伯又跑到冰如那裏,卻真有結伴的意思。不料冰如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冰如說:“以前幾回你們避到上海去,我還相當讚同。惟有這一回,我絕對反對你們走;簡直是自擾,沒有一點兒意義!”
“為什麼呢?這一回比前幾回又不同啊!”
“正因為不同,所以沒有逃避的必要。是革命軍,不比軍閥的隊伍,哪裏會擾民?至於黨人,現在雖還不知道在本鎮的是誰,然而你隻要看煥之,像煥之那樣的人,難道是肯擾民的?不要勞神白花錢吧,坐在家裏等著看新局麵就是了。”
“但是報上明明記載著,他們所到的地方,擁護什麼呀,打倒什麼呀,騷擾得厲害。”
“他們擁護的是農工。農工一向被人家無理地踩在腳底下,既然是革命,擁護他們的利益是應該的。他們打倒的是土豪劣紳,為害地方的盂賊。我們自問既非土豪,又非劣紳,拳頭總打不到我們身上。譬如蔣士鐮,平時欺侮良善,橫行鄉裏,那倒要當心點兒,他就有戴起紙帽子遊街的資格。”
“你得想想你自己的地位,”樹伯這樣說時,心頭浮起一句記不清出處的成語,“彼可取而代也”。
冰如無所容心地笑問:“你說我的鄉董的地位麼?這又不是什麼有權有利的職務,無非為地方上盡點兒義務罷了。況且,我也不一定要把持這個地位;革命家跑在我前頭,我很願意讓他們幹。”
他又說:“可是現在職務還在肩上,我總不肯隨便。我以為在這個時期裏,一班盜匪流氓乘機鬧亂子,倒是要防備的;所以我召集今天的防務會議。不料他們都跑走了,隻到了四個人;像你,要走還沒走,也沒有到。我們四個隻好去同警察所長商量,請他吩咐弟兄們,要加緊防衛,尤其是夜間。”
樹伯似乎隻聽到冰如的一句話,因而跑上海的意念更為堅決。
“不是他們都跑走了麼?難道他們全是庸人自擾,沒有一點兒意義?我決定明天一早走,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