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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高個兒到上海接洽的結果,並沒有邀到一連或一排的革命軍一同回來。剛才趕到的軍事長官說,那個鄉鎮偏僻,軍事上不見重要,這裏上海又這樣亂糟糟,沒有派部隊到那裏去的道理。火車是不通了,高個兒搭了郵局特雇的“腳劃船”回鎮;搭這種船是要躺著不動的,他就把當天的一捆新聞紙權作枕頭,那上麵刊載著火光呀,槍聲呀,青天白日呀,工人奮鬥呀,等等特刻大號字的驚人消息。一百多裏的水程,射箭一般的“腳劃船”行來,晚上九點左右也就到了。蔣老虎陸三複以及一班青年見回來的光是個高個兒,不免失望。然而不要緊,還可以“收之桑榆”,警察方麵早已接洽停當,每一個人的胳臂上將纏起“青白”的符記,表示他們是能動的而非被動的力量。高個兒描摹在上海的所見所聞給大家聽,說民眾那樣壯烈偉大,恐怕是曆史上的破天荒。這引得大家躍躍欲試,恨不得自己手裏立刻來一枝槍。

一捆新聞紙當晚分散開來,識字的不識字的接到了占命的靈簽似的,都睜著眼睛看。一個人愕然喊一聲“來了!”這“來了!”就像一種毒藥,立刻滲人各人的每個細胞,在裏邊起作用。那種感覺也不是驚恐,也不是悵惘,而是麵對著不可抗拒的偉大力量的戰栗。 自己就要同那偉大力量打交道了麼?想來是個不可思議,而且也無可奈何。有些人是前幾天就買好了醃魚,鹹菜,預備到必要時,像蛹兒一樣讓自己關在繭子似的家裏,這會兒暗自思量,大概是關起來的時候了。

下一天天剛亮時,鄉鎮的上空停著一層牛乳色的雲,雲底下吹動著峭寒的風,感到“來了!”的人們半夜不眠,這時候正沉人濃睡。忽然一陣海嘯似的喊聲湧起來,“各家的人起來啊!革命勢力到來了!起來開民眾大會!民眾大會!會場在高等門前的空場上!各家的人起來啊!起來啊!”

濃睡的人們起初以為是出林的烏鴉的噪聲,漸漸清醒,辨明白“起來啊!”“到來了!”的聲音,才知道不對;同時“來了!”的毒素在身體裏強烈地作用著,竟像大寒天裸體跑到風雪中,渾身筋骨盡在收攏來那樣地直凜。買好醃魚鹹菜的,當然把被頭裹得緊一點兒,算是增了一層自衛的內殼。此外的人雖然凜,也想看看“未見之奇”,便慌忙地穿衣起身。

開出門來,誰都一呆,心裏默念“啊!這,蔣老虎!”這一呆並非真的呆,而是雜揉著慶幸和失望的心情。慶幸的是準備受拘束,卻知道實際上並沒多大拘束,失望的是懷著熱心看好戲,卻看到個掃邊老生,兩種心情相矛盾,可又攪在一起,因而心靈的活動似乎暫時停頓了。怎麼蔣老虎也在裏頭?看他挺胸凸肚,一手執著司的克,這邊一揮,那邊一指,一副不可一世的氣概,他還是一夥裏的頭腦呢!再看這一夥人,穿長衣服,學生模樣的,穿短衣服,工人或“白相人”模樣的,有的指得出他們的名字,有的好生麵熟,就是不太麵熟的,也斷得定是本鎮人;他們這樣曆亂地走過,時時把嘴張得像級魚的一樣,高聲呼喊,得意揚揚的臉上,都流露凶悍之氣,很像一群半狂人的行列。咦!還有警察。平時調班,“替拖替拖”往來的,不就是這幾個麼?―不是吧?這一群不是所謂“來了!”的吧?然而他們明明在那裏喊,告訴人家他們正是所謂“來了!”的,並且他們都有符記,警察綴在製服的袖管上,其餘的人綴在衣襟上。

觀看的人們雖然這麼想,可是沒有一個掛到唇嘴邊來議論的;為要看個究竟,漸漸跟上去,跟上去,使這個行列增長聲勢;女人蓬著頭發也來了,小孩子衣服還沒扣好也來了。受了呼喊聲的感染,這批跟隨者也不自主地呼喊起來,有聲無字地,一例是“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