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路的牆壁上,一般人初次看到聞名已久的“標語”,原來是紅綠黃白各色的紙條兒,上麵寫著或還像樣或很不堪的字。句子就是在報上看熟了的那些,倒也並不覺得突兀。不過中間有幾條,卻是為本鎮特製的,就是“打倒把持一切的蔣冰如!”“打倒土豪劣紳蔣冰如!”“勾結蔣冰如的一班人都該打倒,他們是土劣的走狗!”
有些人想:“土豪劣紳,原來就是蔣冰如那樣的人。他自以為到過東洋,看別人家總是一知半解,不及他;土劣的可惡大概就在這等地方。他出來當鄉董,同以前的鄉董沒有什麼兩樣,並沒使出他的全知全解來,遇有事情找到他,他既不肯得罪這邊,也不願碰傷那邊,這種優柔的態度,一定又是土劣的一項資格。”
另外一些人這樣想:“編一本戲,寫一部小說,其間生,旦,淨,醜,忠臣,義士,壞蛋,傻子,須色色俱全。大概革命也是差不多的一回事,土豪劣紳是革命中少不得的一種角色。輪到本鎮,蔣冰如就被選出來,扮演這個角色。”
到底哪些人想得對,自然誰也沒有作答複。行列來到高等門前的空場時,一共足有七八百人,轟然的聲音把藏在榆樹禪樹葉叢中飛飛跳跳的麻雀嚇得飛一個空。場上先有十來個警察在那裏,還有四五個佩有符記的人,其中一個是陸三複;他穿起第一天上身的中山服,誇耀地四顧,有如小孩吃喜酒穿了新衣裳。場中心迭起幾隻美孚牌煤油的木箱子,算是演說台。台左豎起一麵早在大眾心中可是第一次映人大眾眼中的旗子,一陣風吹過,舞動的奪目的紅色給與大眾一種說不出的強烈印象。
起先是高個兒跨上木箱子,宣布說,從今天起,“我們的勢力”到了這裏了。為什麼要到來呢?到來了又怎樣呢?他接講了無時不湧在喉嚨口的熟極而流的理論。從理論又轉到實際,結句說:
“我們要把本鎮徹底改造過,使它成個全新的革命的鎮!”
“徹底改造本鎮呀!”蔣華擎起他的帽子直喊。他見大眾忘了似地,沒有接應,又用更高的聲音提示說:“喂!口號!”
“徹底改造本鎮呀!”錯雜在群眾中間,佩有符記的人這才聚精會神地喊出口號來。
“啊!……啊!……啊!”其他一部分人受催眠似地附和著喊,竟把這個民眾大會點綴得頗有空前壯烈的氣勢。
“我有提案!”
大眾看爬上木箱子開口的,是個塌鼻子的青年,雖然知道他是本鎮人,但是不清楚他姓什麼,喧聲便錯落地靜下來。他就是那個自命愛好藝術、近來卻又看不起藝術的青年。他兩臂前屈,兩個拳頭矗在距太陽穴四五寸的空間,急促地說:“要徹底改造本鎮,必須肅清一切腐敗勢力,打倒一批土豪劣紳!本鎮腐敗勢力的中心,土豪劣紳的魁首,是哪一個,也不待我說,你們大家都知道,是蔣冰如!他把持一切,壟斷一切,本鎮多多少少的被壓迫者,全吃他的虧!所以我在民眾大會裏提議,我們第一個打倒他!從今天起,再不讓他過問鎮上一絲一毫的事!以前他種種罪惡,待黨部裏仔細查明,然後同他算帳!”
“打倒蔣冰如啊!讚成!讚成!打倒蔣冰如啊!”應聲比先前來得格外快,而且更響。
“啊!……啊!……啊!”
提案算是通過了。依一班青年的意思,還有把蔣冰如拖到民眾大會上來,宣布他是土豪劣紳,以及封閉他的鋪子,沒收他的田產,等等節目,仿佛這些都是題中應有之義,短少了這些就不像個樣兒。由於蔣老虎的主張,這些節目從略了。他說,打倒蔣冰如的目的,在從全鎮人的心目中取消他一切行動的可能;還有呢,叫做“殺雞給瑚孫看”,好讓與蔣冰如臭味相同的人物知趣點兒,不敢出來阻撓革命的行動。要達到這兩個目的,在民眾大會上宣布出來也就夠了,何況還有標語。過於此,就不免是“已甚”,似乎不必。幾天來時時集會,蔣老虎已從青年中間取得了無條件的信仰,所以這個應該被罵為“溫情的”的主張,居然也得到全體的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