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重行診察過後,炫能地說:“不是我昨天說的麼?今天熱度又升高半度了。明天還要升高呢。”
“不至於發生變故吧?”樹伯輕聲問,神色惶急,失掉了他平時閑適的風度。
“現在還說不定,要一禮拜才有數。先生,是腸窒扶斯呢!最好能與旁人隔絕,否則或者要傳染開來。”醫生說了職務上照例的話,又開了藥方自去。
樹伯遷延到夜間八點鍾,向那同事表示歉意,說:“租界的鐵門關得早,現在隻好回去,明天再來。留先生獨個兒陪著病人,真是說不盡地抱歉,也說不盡地感激!好在舍妹那邊既然有快信去,後天總可以到來。那就有她照顧一切了。”
“有我在這裏,先生放心回去。傳染的話,雖然有這個道理,但我是不怕的。”那同事想到兩年來的友誼以及最近時期的相依飄零,湧起一種俠義的心情,故而負責地這樣說。
“難得,難得!”樹伯好像做了壞事似的,頭也不回,便跑下黑暗的扶梯。
煥之是完全昏迷了,吃語漸稀,隻作悶得透不過氣來似的呻吟。臉異樣地紅;眼睛閉起;嘴唇幹到發黑,時時翁張著。身體常想牽動,然而力氣衰弱,有牽動之勢而牽動不來,蓋在身上的一條棉被竟少有皺痕。
但是他看見了許多景象,這些景象好像出現在空空的舞台上,又好像出現在深秋時候布滿了灰色雲層的天空中,沒有裝飾意味的背景,也沒有像戲劇那樣的把故事貫穿起來的線索。
他看見許多小臉相,奸詐,浮滑,粗暴,完全是小流氓的模型。倏地轉動了,轉得非常快。被圍在中心的是個可憐的蒼蠅。看那蒼蠅的麵目,原來是他自己。再看那些急急轉動馬上要把蒼蠅擒住的,原來是一群蜘蛛。
他看見一群小仙人,穿著彩色的舞衣,正像學校遊藝會中時常見到的。他們愛嬌,活潑,敏慧,沒有一處不可愛。他們飛升了,升到月亮旁邊,隨手摘取晶瑩的葡萄來吃。那葡萄就是星星。再看小仙人們的麵目,是蔣華、蔣自華、蔣宜華等等,個個可以叫出他們的姓名。
他看見一個穿著青布衫露著胸的人物,非常麵善,但記不清他是誰。他舉起鐵椎,打一塊燒紅的鐵,火花四飛,紅光照亮他的臉,美妙莊嚴。一會兒他放下鐵椎仰天大笑,嘴裏唱著歌,仿佛是“我們的……我們的··。…”忽然射來一道電光,就見電影的字幕似地現出幾個字:“有屈你,這時候沒有你的份!”天坍山崩似的大災禍跟著降臨,塵沙迷目,巨石擊撞,毒火亂飛。經過很久很久的時候,眼前才覺清楚些兒。那露胸的人物被壓在亂石底下,像一堆燒殘的枯炭;白煙嫋嫋處,是還沒燒完的他那件青布衫的一角。
他看見頭顱的跳舞。從每個頭頗的頸際流下紅血,成為通紅的舞衣。還有飾物呢,環繞著頸際的,糾纏在眉間耳邊的,是肚腸。跳舞的似乎越聚越多了,再沒有回旋進退的餘地;舞衣聯成洶湧的紅海,無數頭顱就在紅波上麵浮動。不知道怎麼一來,紅海沒有了,頭顱沒有了,眼前一片黑。
他看見母親,佩璋,蔣冰如,王樂山,徐佑甫,陸三複,金樹伯,劉慰亭,他們在開個慶祝宴,王樂山是其中被慶祝者。好像是宴罷餘興的樣子,樂山起來表演一套小玩意兒。他解開衣服似地拉開自己的胸膛,取出一顆心來,讓大家傳觀。大家看時,是鮮紅的活躍的一顆心;試把它敲一敲,卻比鋼鐵還要剛強。他又摘下自己的頭顱,滿不在乎地拋出去。接著他的動作更離奇了,他把自己的身體撕碎,分給每人一份,分下來剛好,不多也不少。受領他的贈品的都感服讚歎,像麵對著聖靈。
他看見個女子,全身赤裸,手足都被捆住。旁邊一個青年正在解他的漂亮西裝。他的臉抬起來時,比最醜惡的春畫裏的男子還要醜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