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一盞走馬燈,比平常的大得多,剪紙的各色人物有真人一般大,燈額上題著兩個大字,“循環”,轉動的風輪上也有兩個大字,“命運”。

他看見佩璋站在灑著急雨的馬路中間。群眾圍繞著她,靜候她的號令。她的截短的頭發濕透了,盡滴水,青衫黑裙亮亮地反射著水光。她喊出她的號令,同時高舉兩臂,仰首向天,像個勇武的女神。

他看見無盡的長路上站著個孩子,是盤兒。那邊一個人手執著旗子跑來,神色非常困疲,細看是自己。盤兒已作預備出發的姿勢,蹲著身,左手點地,右手反伸在後麵,等接旗子。待旗子一到手,他就像離弦的箭一樣發腳,絕不回顧因困疲而倒下來的父親。不多一會兒,他的小身軀隻像一點黑點兒了。在無盡的長路上,他前進,他飛跑……

佩璋獨自趕到上海,沒有送著煥之的死,煥之在這天上午就絕了氣。她的悲痛自不待說。由樹伯主持,又有那個同事幫助料理,成了個簡單淒涼的殯鹼。樹伯看傷心的妹妹決不宜獨自攜樞回去,便決定帶了夫人伴行,好在時勢的激浪已經過去,就此回到家鄉去住,也不見得會遇到什麼可怕事情了。

設奠的一天,蔣冰如來吊,對於淚痕狼藉的佩璋和驟然像加了十年年紀的老太太,說了從衷心裏發出的勸慰話。佩璋雖然哀哭,但並不昏沉,她的心頭萌生著長征戰士整裝待發的勇氣,她對冰如說:“盤兒快十歲了,無妨離開我。我要出去做點兒事;為自己,為社會,為家庭,我都應該做點兒事。我覺悟以前的不對,一生下孩子就躲在家裏。但是追悔也無益。好在我的生命還在,就此開頭還不遲。前年煥之說要往外麵飛翔,我此刻就燃燒著與他同樣的心情!”

老太太的淚泉差不多枯竭了,淒然的老眼疑惑地望著媳婦。盤兒也想著父親流淚,又想像不出母親要到哪裏去,他的身體軟軟地貼在母親膝上。

在旁的樹伯當然不相信她的話,他始終以為女子隻配看家;但從另外一方麵著想,覺得也不必特別提出反對的意見。

冰如歎了口氣,意思是她到底是躲在家裏的少奶奶,不知道世路艱難,丈夫死了,便想獨力承當丈夫的負擔。但是在原則上,他是讚成她的。他對她點頭說:“好的呀!如有機會,當然不妨出去做點兒事。”

“一個人總得有點兒事做才過得去,”這時候他說到他自己了。那一班同他為難的青年,現在固然不知奔竄到哪裏去了,但與青年們同夥的蔣士鐮獨能站定腳跟,而且居然成為全鎮的中心;在蔣士鐮,似乎不再有同他為難的意思,然而他總覺得這個世居的鄉鎮於他不合適。什麼校長呀,鄉董呀,會長呀,從前想起來都是津津有味的,現在卻連想都不願意想起。可是,悠長的歲月,未盡的生命,就在家裏袖著雙手消磨過去麼?向來不曾閑過的他,無論如何忍不住那可怕的寂寞。於是在茫茫的未來生涯中,他開辟出一條新的道路。他看看佩璋又看看樹伯說:“沒有事做,那死樣的寂寞真受不住。我決定在南村起房子。那地方風景好,又是空地,一切規劃可以稱心。房子要樸而不陋,風雅宜人。自己住家以外,還可以分給投契的親友。這就約略成個‘新村’。中間要有一個會場,隻要一個大茅亭就行。每隔幾天我在裏邊開一回講,招集四近的人來聽。別的都不講,單講衛生的道理,治家的道理。世界無論變到怎麼樣,身體總得保衛,家事總得治理。人家聽了我的,多少有點兒好處。而且,大概不會有人來禁止我的。”

他望著煥之的靈座,又說:“煥之若在,他一定不讚同我的計劃,他要說這是退縮的思想。但在我,眼前唯有這一條新的道路了!”

1928年11月15日寫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