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馬陰險地一笑,用手指指表姐的大肚子,說:“妖怪轉世投胎,鑽到你肚子裏去,你養個怪胎下來,你看吧。”

大馬說完,吹著口哨往前走,表姐站在那裏愣了一會,突然雙手捂著麵孔哭起來,大馬回頭朝她看,臉上仍然是一絲陰險歹毒的笑。

下午大馬放學回家,一進家門,就被老馬劈頭蓋臉扇了一頓耳光,然後老馬盯住大馬紅腫的臉和嘴大罵:“你跟表姐說什麼了?你個混蛋!”

大馬不說話。

老馬女人說:“表姐動了胎氣,幸虧黃先生開了安胎藥吃,說是要早產了。”

老馬說:“你張嘴,我撕爛你。”他撲上來又要打大馬。

大馬跳開去,說:“我就要說,我就要說,她生妖怪,她生妖怪,你們看好了。”

老馬追過來,大馬逃出去,他聽見小馬在笑,說:“啊哈,豬八戒。”

大馬躲在暗處,等到小馬放鬆了警惕,跑出來玩的時候,他撲過去,把小馬的臉和嘴也打成豬八戒。

小馬哭回家去,老馬又追出來,站在門口罵了一通,叫大馬永生永世不要回來。

大馬在楊灣街上遊蕩,他走到楊灣街尾的小石橋上,天就黑下來了。

後來在大馬感覺到肚子餓的時候,馬妹來了,端了一碗飯,還有菜。

大馬毫不客氣地把飯吃了,對馬妹說:“你回去吧。”

馬妹說:“媽媽叫你不要走開,等爸爸睡了,就叫你回去。”

大馬不耐煩地“嗯”了一聲,說:“走吧,走吧,不要煩了。”

馬妹轉身要走,大馬問:“喂,那小子呢?”他問的就是小馬。

馬妹說:“他發燒了,吃了藥,睡覺了。”

大馬“呸”了一聲,不再說話。

馬妹走後,大馬在橋上坐不住,他又去楊灣街上轉了一圈,後來就轉到懷蔭堂店麵。

懷蔭堂的後牆很高,大馬用勁踹了幾腳,對著這堵牆,他再也想不出可以做些什麼。

他覺得冷,就蜷縮著坐下來,靠著懷蔭堂潮濕的後牆,他很快就睡著了。

第一次大馬醒來,聽見媽媽在喊:“大馬……”

聲音悠悠揚揚,好像一支催眠曲,大馬“嗯”了一聲,又睡了。

第二次他醒來聽見嬰兒啼哭的聲音,從懷蔭堂的高牆裏傳了出來,大馬一驚,隨即有一團涼氣從頂上往全身擴散開來。

他搖搖頭,頭上全濕了,是霧氣。

嬰兒啼哭的聲音在半夜裏十分清脆響亮,和別的小毛頭哭並無異樣。

不是妖怪,大馬想,妖怪不會這樣哭的。

他全身涼透,一連打了三個噴嚏。

大馬到北方去當兵,又複員回楊灣,那是好多年以後的事情了。

大馬的老婆是從北方帶回來的。那一天北方女人跟在大馬後麵站在楊灣街上舉目四顧的樣子,就使楊灣人想起當年表姐投親的情形。

當然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情形,這一點不用懷疑,北方女人是一個高大碩壯的快活女人。

她的家就在大馬他們駐地附近。大馬是在違反軍紀的前提下勾搭上她的,而且她的父母並不讚成這樁事,他們嫌大馬是個兵油子。

所以說她幾乎就等於是跟大馬私奔來的。

大馬帶著北方女人回楊灣,這無疑是一樁皆大歡喜的事情,使楊灣人有機會細細地領略正宗北方女人的風姿。

北方女人很快就和楊灣人打成一片,她學說南方土話,惹得大家笑,她也笑,大家就看出來這個女人是很隨和的。楊灣街上的人對外來的人總是感興趣的,並且也總是抱著親善的態度,從前他們喜歡過表姐,現在又喜歡北方女人。當然這決不能算是見異思遷或者喜新厭舊。

在大馬家裏,北方女人也是比較受歡迎的,她把小馬叫做老弟,把馬妹叫做老妹子,使小馬和馬妹覺得又好笑又親切,也使他們想起從前小時候大馬常常擺出一種威嚴的姿態欺侮他們的情景,也就更加覺得北方女人與人為善的好。

要說老馬女人,她心裏是有一點疙瘩的,大馬的行動無疑是先斬後奏,就有一種不把父母放在眼裏的味道。但同時大馬的行動又為馬家省卻了心思和錢財。現在楊灣街上的人家討一個媳婦的都要花很多錢。大馬家並沒有很多錢。老馬女人的內心深處有一種便宜沒好貨的老式思想。

到北方女人來了一年以後,老馬女人終於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她說:“便宜沒好貨。”

事情很明白:北方女人一直沒有懷孕。

被這句話激怒的不是大馬和北方女人,而是小馬、馬妹和老馬。

老馬說:“你張嘴,爛嘴。”

馬妹說:“這是人格侮辱。”

小馬則笑著看大馬,說:“誰好貨誰壞貨還不曉得呢。”

大馬臉色發青,陰森森地盯住小馬。

這時候北方女人端了飯出來,說:“吃飯了。”

但問題總是要解決的。等小馬和馬妹出來的時候,老馬女人就提議去看黃天白。

大馬陰沉著臉說:“不看。”

老馬女人就抹眼淚。

北方女人說:“看就看看吧。”

大馬仍然說:“不看。”他回頭看看女人和母親,又補充說:“不要去找黃天白。”

老馬女人說:“為什麼?黃先生是有本事的,他看這種毛病是有辦法的,你又不是不曉得,再說我們是親戚,他總歸要盡心盡力的。”

大馬低頭歎口氣,不說話,也許是同意讓女人去看黃天白,也許是不同意。

第二天,老馬女人就帶著兒媳婦去看黃天白。

其實這時候黃天白早已經不問診了,而是由他的孫子黃石樓接替了他。但黃石樓是有公職的人,幫人看病這樣的事,雖然是好事,卻也不好太張揚,所以黃石樓一般隻給親戚朋友看病,當然楊灣街上的人來求他,他也有求必應,楊灣的街坊相處得好,和親戚朋友一樣。

老馬女人並不是不相信黃石樓,但她堅持要請黃天白親自把脈問診。黃石樓就很為難地說:“老爹身體不行了。”

老馬女人說:“這種毛病,無論如何,要請老先生親自看看。”

黃石樓沒有辦法,老馬女人實際上就等於是他的丈母娘,他說:

“好吧,去試試看。”

他們一起走進黃天白的房間,黃天白半躺在藤榻上,眼睛半開半閉,嘴巴半張半合。黃石樓走近去喊他一聲:“阿爹。”

黃天白眼睛嘴巴卻沒有動,隻是“嗯”了一聲,不曉得有沒有聽見,不曉得有沒有看見。

老馬女人也走過去,湊在他耳邊說:“阿爹,請你相幫看一看。”

黃天白說:“你看啊?”

北方女人說:“是我看。”她的聲音大,震得老房子有了回音,把黃天白震了一震,他對黃石樓說:“你拉我起來。”

黃石樓把老先生扶起來,坐到椅子上,黃天白叫北方女人坐在他旁邊,他抓住她的手,給她把脈相。

黃天白把住北方女人的手,過了半天,不放開,也不說話,老馬女人湊過去一看,見黃天白又恢複了那種半醒半睡半癡半呆的樣子,眼睛半睜半閉,嘴巴半張半合。老馬女人叫他:“阿爹,你不要睡覺呀。”

黃天白很生氣,說:“你不要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