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女人性急,說:“黃先生,我是什麼毛病。”
黃天白仍舊搭住她的脈,嘴裏嗯哩嗯哩,後來才聽明白了,他說她是夢遺。
北方女人聽黃天白說她遺精,樂得哈哈大笑,她掙開黃天白的手,站起來,又笑得彎下腰。
老馬女人皺著眉頭看黃天白,黃石樓說:“我跟你說的,他年紀大了,有時候拎不清了,你不相信呀。”
老馬女人心裏氣,見兒媳婦還在癡笑,拉了她就走。黃天白含混不清地說:“沒有毛病,有什麼毛病,沒有毛病。”
老馬女人不睬他,自顧走到外間。黃石樓跟出來,對他們說:“你們要是相信我,我來看看。”
老馬女人不響,北方女人說:“相信你相信你。”
黃石樓說:“來吧。”
他就給北方女人看脈相和苔相。
老馬女人問:“怎麼樣?”
黃石樓搖搖頭:“現在我還說不準,先吃五帖藥看吧。”
以後的日子就是良藥苦口吃了一個五帖又吃一個五帖,以後再吃一個五帖。黃石樓仍然不說北方女人有什麼毛病。
女人看黃氏中醫吃藥的事情,大馬自然是曉得的,不過他好像並不關心這件事,但後來有一天大馬終於忍不住問女人怎麼樣。女人笑著說:“黃醫生說,我沒有毛病,是你有毛病。”
大馬瞪了女人一眼,他就到黃石樓家去。
大馬看見表姐,問:“黃石樓呢?”
表姐說:“還沒有下班。”
許多年過去,大馬看表姐仍然是從前的樣子,他歎了口氣。
表姐問:“你找他做什麼?”
大馬盯住表姐的眼睛,說:“我不找他,我找你。”
表姐定定地看著大馬,說:“找我做什麼?”
大馬激動起來,走過去捏住表姐的手,粗野地拉她,說:“找你做什麼?叫你不要裝臉,我喜歡你,你曉得的。”
表姐先是吃了一驚,後來她笑了,說:“你個小鬼三,我不曉得。”
大馬把表姐的手捏得很痛,說:“你不曉得,我告訴你,以後我天天要來看你。”
表姐說:“不要瞎說,又不是小孩子,都有家小了,日子過得蠻好的。”
大馬冷笑說:“什麼好,你好啊,我看你是不快活的,黃石樓這個人陰森森的。”
表姐的臉色就有點變,說:“你又瞎說,我一直是這樣子的,什麼不快活?黃石樓待我好,他人好,比你好,你這個人不好。”
大馬說:“他好你怎麼不喜歡他?”
表姐氣憤地說:“你瞎說。”
大馬說:“我是不是瞎說,你自己心裏有數。”
表姐的臉變得雪白。
大馬又笑了一下,說:“你還記得從前你叫我幫你寄信的事嗎?你以為那幾封信我真的幫你寄走了呀。”大馬的口氣,又像從前小時候惡作劇的味道了。
表姐身體抖了一下,大馬看表姐眼睛半天也沒有眨動,他忽然有點害怕,他喊了一聲:“表姐。”
表姐又看了大馬一會,後來笑起來,眼睛也眨動了。她拍了一下大馬的手,說:“回去吧。”
大馬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大馬複員回來在小鎮的工商所做事。這一陣工商所一直在查無證經營的事,就把黃石樓扯出來,說黃石樓屬於無證行醫,應該取締。
大馬說:“黃石樓算什麼無證行醫,他又不收錢的。”
但事實上黃石樓是收錢的,並且有許多例子可以來證明。
大馬又說:“黃天白的執照不是還在嗎?怎麼叫無證呀?”
問題是黃天白歸黃天白,黃石樓是黃石樓,按規矩,黃石樓如果要開業行醫,必須重新申請執照,還要參加縣裏統一考試。
大馬需要把這一點同黃石樓講清楚,其實黃石樓也未必不知。
大馬在楊灣街上碰見黃石樓,他停下來,黃石樓也停下來。
黃石樓說:“大馬,那天同你表姐說了什麼?”
大馬警惕起來,緊張地反問:“說了什麼?你問什麼?你什麼意思?”
黃石樓寬厚地一笑,說:“你可能誤解了,我不是別的意思,她最近身體不大好。”
大馬說:“她身體不好,跟我有什麼關係!”
黃石樓說:“我說她身體不好,是說她最近心動而心血不足,就是平常大家說的精神不穩定。”黃石樓戳自己的腦門,說:“這個。”
大馬愣了一下,他也曾在表姐的眼神中感覺到一點什麼,但是被他忽視了。
黃石樓憂心忡忡,說:“我真有點怕,已經有好幾次有這種跡象……”
大馬說:“什麼?”
黃石樓搖搖頭,沒有說下去。
大馬說:“我去看看她。”
黃石樓沒有明確的態度,隻是說:“她現在不能受刺激。”他看了大馬一眼,又說:“噢,告訴你一件事,你老婆沒有毛病。”
大馬惱怒地說:“是我有毛病。”
黃石樓說:“誰說的?”
大馬說:“你說的。”
黃石樓搖頭說:“你這個人。”
然後他們就分手。大馬終於沒有把執照的事跟黃石樓說,也許他認為這不算什麼事。
後來的事情就出在大馬的疏忽大意上。
黃石樓出了一樁醫療事故。
病人不是楊灣街上的人,是聽人介紹黃氏婦科有名才求上門來的。黃天白已不能問事,由黃石樓接診,是一例懷孕抽搐病症。孕婦懷孕七個月,四肢抽搐,牙關緊閉,眼睛直視,反複發作,黃石樓當即開了五帖鉤騰湯。病人才服下三帖,腹中胎兒死亡,病家告了黃石樓。經名醫會診,確認鉤騰湯藥方並未開錯,胎兒死亡,責任不在黃石樓。但黃石樓無證行醫,被工商部門罰款五百元。
那一天黃石樓交完罰款回家,表姐出事了。
沒有出現奇跡。事情向預料的和擔心的方向發展,結果是:表姐瘋了。
表姐瘋了,這是事實。但表姐的瘋既不是受了突然的刺激,也不是長期抑鬱所致。表姐的瘋,是遺傳,一種隔代的遺傳性精神病。這個家族中前一個發病的人是表姐的祖母。
悲劇結尾是早就注定了的,所以黃石樓不必引咎自責,大馬也不必為自己曾經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痛心疾首。
表姐被送到大城市的精神病院去治療。每個星期天黃石樓帶著兒子去看她。楊灣街上有好多人都去探望過表姐。表姐在醫院裏表現很好。她是文癡,從來不發脾氣。醫院裏醫生護士評先進,病人裏也評先進,表姐就被選了先進。
北方女人也去看了表姐,回來她對大馬說:“我好像有喜了。”
她確實是有喜了。這證明她沒有病,大馬也沒有病。
北方女人看大馬並不很高興,就說:“上次我是騙你的,黃石樓沒有說你什麼。”
大馬隻“嗯”了一聲。
有一個星期天的傍晚,大馬看見黃石樓領著兒子從長途汽車站那邊走過來,風塵仆仆,十分疲勞。大馬看了他們一會,然後他走過去,摸摸小孩的頭,他對黃石樓說:“這個小孩好,他很聰明。”
黃石樓苦笑了一下,說:“不過這個孩子不是我的。”
然後黃石樓拉著孩子的手走了。
大馬看著他們的背影,歎了一口氣。
(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