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生又勸了老太太一會兒,根生說:“老太太你誠心誠意,你的心願,老爺自會有數的。”
老太太朝根生看看,又朝泥菩薩看看。
根生又說:“老早有句話,佛在心中。”
老太太拍一拍巴掌,說:“你這位師傅,有道理的,像個吃素敬佛的人,這句話中聽的,我要聽的。”
根生難為情地說:“這不是我講的,是老早我師傅講的,我也不懂的。”
老太太說:“不管誰講的,這句話我要聽的,現在沒有這個規矩,我就回轉了,對的,佛在心中。”
老太太又燒了幾炷香,拜了幾拜,走了。根生送她出去。
吳老師說:“沒纏頭,沒纏頭。”
根生回進來,吳老師問他:“剛才老丁來過了?”
根生說:“沒有來嘛。”
吳老師說:“大概你忙,沒有看見吧。”
根生說:“大概是的。”
三
文化中心的事情過去後,有一天老丁領了兩個人到茅山堂來,他們來的時候,根生不在,吳老師就讓他們到自己屋裏來。
老丁說:“這是老張,這是小王,他們找根生師傅。”
吳老師說:“根生去買米了。”
老張說:“等一等,不要緊。”
老丁又說:“他們是市黨史辦的。”
吳老師有點奇怪,黨史辦的人怎麼來找根生?老丁笑著說:“吳老師,你還不曉得根生吧,根生從前當過兵呢,地下黨呀。”
吳老師也笑起來,說:“真的呀,倒看他不出。”
正說著,根生扛了一袋米進來了,老丁上前相幫把米袋接下來。
老張就過去握握根生的手,說:“你好,老劉同誌。”
根生呆了一呆,先說:“什麼?”後來他笑了,說:“嘿嘿,大家一直叫我根生,叫了幾十年,長遠不叫姓了,倒陌生了。”
一齊坐下來,老張就把來意講了。原來,市裏正在籌建黨史博物館,到處尋找曆史資料和實物。根生這裏,是原先的市委書記、現在省顧委副主任楊雄提醒的,他說劉根生這邊,可能有些實物的,根生這個人很把細的。
根生聽了老張提到楊雄,就笑起來,問:“老張,楊書記蠻好吧,長遠不見他了。”
老張說:“他現在在省裏,我們也不大熟,這次去找他,他身體不太好,住在醫院裏,還是蠻關心我們的工作。”
根生說:“什麼工作?”
老張說:“籌建黨史博物館呀,所以來找你呀。”
根生說:“找我做什麼?”
老張和小王丟了個眼色,又說了一遍,請根生回憶當年的一些事情,還要找一找有沒有當年留下來的東西。
根生就回憶當年的情景,根生在茅山堂跟老和尚做佛事,楊雄那時是茅山區的區委書記,發展根生做地下交通員,以茅山堂為一個點,茅山解放以後,根生就跟了楊書記到部隊裏去了。
小王說:“這些材料我們都有了,你有沒有當時的實物?”
根生說:“什麼實物?”
小王說:“比如槍啦什麼。”
根生說:“哪裏有槍呀,我回來的時候槍是交上去的,空了身體回來的。”
老張說:“不光是槍,其他隨便什麼都算的。”
根生想了想,說:“哎呀,幾十年了,哪裏還有什麼東西。”
老張和小王老遠的路下鄉來,結果什麼也沒有弄到,有點不甘心,他們反複地啟發根生,根生仍然是想不起來,後來根生進屋去翻了翻箱子,也沒有翻出什麼來,老張和小王隻好失望而歸,臨走時對根生說:“你再尋尋,再想想,我們隔幾日再來一趟。”
他們走了以後,吳老師說:“根生師傅倒看你不出,你還是地下黨呐。”
根生笑,說:“什麼地下黨呀,瞎弄弄的,我那時候十幾歲,不懂的,隻曉得幫他們送送紙條,楊書記給幾個銅板,我可以去買點吃的。”
吳老師說:“你後來不是到部隊去的麼,怎麼回來了呢?”
根生說:“他們叫我回來的。”
吳老師問:“為什麼?”
根生又笑笑,說:“他們說我講迷信。”
吳老師問:“什麼迷信?”一根生說:“什麼迷信呀,我就是講講茅山老爺呀,其實也不是迷信,全是真的,他們不相信。”
吳老師說:“什麼真的?”
根生說:“茅山老爺呀,茅山老爺的事情,都是真的,我從前睡在堂前,半夜裏老爺把我搬到河灘頭。”
吳老師笑笑,說:“叫我我也不相信的。”
根生說:“你們都不相信的。”
吳老師說:“你真是可惜,那時候就做地下黨,現在應該做離休幹部了。”
根生說:“我是不想的。”
吳老師說:“人家想也想不到,你卻不想,你看我,教了幾十年的書,到末了一個職稱也沒有評上。”
兩個人正說著,老丁送走老張小王,又回過來,老丁說:“根生師傅,他們叫我再來關照你一聲,實物什麼的,不一定是槍啦刀啦,隨便什麼,哪怕是破衣衫,一雙破草鞋,隻要是當時用過的都算,他們空手回轉,看上去,有點不大開心呢。”
根生說:“草鞋衣衫也算呀,他們不早說,我來看看。”
根生他們到小天井,角落裏全是包的破爛,拉開來看,倒有不少破衣衫破鞋子。
老丁說:“是不是那時候的?”
根生說:“什麼時候?”
老丁說:“咦,解放戰爭時候呀。”
根生說:“那我就分不清了,反正幾十年的破爛,沒有丟掉的,全在這裏,哪裏還記得哪一樣是什麼年代的。”
吳老師說:“索性全部包好,送上去讓他們去看,他們吃這碗飯,肯定看得出的。”
根生朝老丁看看。
老丁說:“這些東西,送上去也不大好弄,還是先放在這裏,他們說隔幾日還要來的,等他們來了看吧。”
根生說:“也好。”
老丁臨走,吳老師說:“老丁,上次我送過去的畫,有一幅百蟲圖是給你的,我叫小羅交給你的,拿到了吧?”
老丁說:“那幅畫,唉,小羅看中了,想要,我就給他了。”
吳老師說:“小羅這個人,怎麼,哎,老丁,你要的話,我再畫一幅,寫上你的名字。”
老丁說:“不麻煩了,不麻煩了,我又不識畫的。”
老丁走後,吳老師說:“哎,這個小羅,怎麼這樣,自說自話,那幅百蟲圖,好吃功夫呢。”
後來天氣熱起來了,這一年的夏天,特別的熱,吳老師的房門朝西,西曬太陽一直逼到下晚八點鍾,整個夜間屋裏像隻大火爐,吳老師夜裏睡不好覺,日裏沒有精神,想打個瞌睡,老丁就來了。老丁進來大聲說:“吳老師,恭喜啊。”
吳老師熱得有點暈頭暈腦,弄不明白怎麼回事,就看見老丁過來,手裏捏了一張報紙,朝他揚一揚,說:“恭喜恭喜,吳老師你上報了。”
吳老師接過報紙一看,居然他的那幅百蟲圖印在報紙上,還作了一番評價,評價蠻高的。
老丁說:“是小羅,小羅這個小青年,很有心思的,他看中你的畫,討去了,就送到報社去,報社有他的一個老同學。”
吳老師說:“小羅呢,倒要謝謝他呢。”
老丁說:“先不忙尋小羅,書記鎮長看見了報紙,叫我來討畫了。”
吳老師說:“呀,我手邊有倒是有幾幅,不過拿不出手的,粗糙的,我重新再畫,好不好?”
老丁說:“隨便你,你答應了我就可以交賬了。”
老丁一走,吳老師就開始用心作畫,但不知是因為天太熱,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總是畫不好,畫了一張,看看不稱心,重新再畫,仍然是不滿意,弄得吳老師很灰心,他跟根生說:“我大概不來事了。”
根生說:“不會的,天氣太熱了,夜裏又沒有好覺睡。”
吳老師夜裏熱得不好睡,就想睡到堂上去,根生說,堂上睡不得的,吳老師笑根生,他不聽根生的話,就睡在堂前的泥地上,很陰涼。
吳老師睡了一個囫圇覺,一夜到天亮沒有熱醒,第二天一早,吳老師睜開眼睛,奇怪事情就發生了,他發現自己睡在河灘頭上。
吳老師十分驚訝,連忙跑去叫根生,跟根生說,根生隻是笑笑,不說話。後來吳老師追得急,根生說:“茅山老爺,就是這樣的。”
吳老師在露天睡了一夜,著了露水,受了涼,大伏天裏發起高燒來,作得要死要活。根生相幫送到醫院去掛鹽水。
過了幾日,好了一點,老丁來看望他,吳老師說:“書記鎮長他們要的畫,隻好擱一擱了,等我好了,再畫。”
老丁連忙說:“不急不急,他們這幾日也沒有提起,不急的。”
吳老師說:“說是不急,我心裏總是掉不落的。”
老丁笑笑,他是知道吳老師的脾氣的。
(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