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哭笑不得。
毛師母又說:“話說回來,這個名額是跟我們毛妹妹走的,反正是我們的。”
周先生聽了,很不開心地說:“那也不一定的。”
毛師母的話倒是說準了,許站長因為擺不平,一直拖著不肯辦這樁事情,上麵也不來催。可是到了這一年年底,鎮上新辦的縣屬毛紡廠招工,毛妹妹就過去了。毛妹妹一走,這個名額也就跟著走了。
許站長總是覺得對不起周先生,周先生自己倒想得通的,幾十年來多多少少的事情,他都想通了,這件事他也會想通的。周先生想本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得不到,這也沒有什麼想不通的。
三
毛妹妹走了以後,許站長又給周先生派了一個幫手,也是個女的,和毛妹妹差不多年紀,叫小麗。小麗的脾氣和毛妹妹不一樣,她比較文氣,但是很懶,不肯做事,一到圖書館就捧一本書看。周先生指派她做什麼事情,她隻當沒聽見。
圖書館常常要排書,爬高落下的事情比較多,周先生上了年紀,不大方便,隻好自己搭了凳子爬上爬下,抖抖索索,小麗在一邊看書,隻當眼前沒有這件事情,周先生很生氣,批評她幾句,她也不回嘴,仍舊看自己的書,周先生又不好去告訴許站長,弄得不大開心。這時候周先生就要想起毛妹妹的許多好處來。
小麗不肯做事情,周先生看她盯著本書,有時也想得通,小青年,多看書總是好事,周先生就自己多做一點。到了要進新書的時候,小麗就很積極了,興衝衝地跟周先生一起到書店去,小麗挑書,十分的快,看內容介紹是一目十行,所以周先生戴了老花眼鏡才挑了幾本,小麗已經挑出了一百多本,周先生一看,都是小說書,什麼瓊瑤、岑凱倫,還有武打的書。
周先生說:“太多了太多了。”
小麗說:“不多的,不是有500塊錢麼,我算了一下,還多一點錢呢。”
周先生說:“500塊錢不能全進這種書呀,其他書也要進一些的,我們的讀者麵是很廣的,各種色樣的書都要有的。”
小麗說:“我就喜歡看這種書。”
周先生說:“怎麼能隻顧你自己呢?”
小麗翻了翻眼睛,沒有說話。
兩個人說話的時候,營業員已經把賬算了,加上周先生挑的那些書,一算,500塊錢剩了7塊,叫他們再選一本書。另外的書人家已經捆紮起來了。
周先生說:“哎,不要急,還沒有決定買呢,怎麼就捆好了。”
小麗卻笑著連扯帶拉地把周先生弄到旁邊,說:“定了,定了,就這些。”
回到文化中心,周先生心裏氣不過,找了個機會,就跟許站長說了,許站長把小麗叫來,小麗好像知道是什麼事,把借書登記簿也帶過來,給許站長看,哪一類書的出借率高,哪些書根本沒有人借,買了也是白搭。
許站長看過以後,說:“不管怎麼樣,你要尊重周先生的,以後要注意。”
小麗應聲說:“噢。”
事情就這樣了。許站長的話聽起來是批評小麗,其實是支持了她的。周先生心裏就有了一塊疙瘩,幾十年來,圖書館的事情,都是他一個人管的,現在來了一個小姑娘,他倒不好作主了,周先生心裏難免有點氣。
這天下班回去,周先生一路上低了頭,悶悶地走,忽然聽見有人喊道:“周阿爹!”
周先生停下來,見是毛妹妹。毛妹妹穿了一套很顯眼的時裝,滿麵春風,人也胖了,身旁一個衣服筆挺的男青年。周先生記不得是不是上次碰見的那一位了。自從毛妹妹調出文化中心,毛師母看見周先生就不大理睬他,但是毛妹妹仍然很熱情的,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毛妹妹立定了朝周先生看看,她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哎呀,周阿爹,你是不是有毛病,要不要我陪你去看看?”
周先生說:“沒有,沒有什麼。”
毛妹妹說:“你要瞞我是瞞不過去的,你不是身上有毛病,就是心裏不開心,是不是?”
說得周先生心裏暖烘烘,周先生就把小麗買書的事情講給毛妹妹聽。
毛妹妹聽了就笑起來,說:“周阿爹你要想得穿,這點小事情有什麼好氣的。”
周先生說:“你也是曉得的,圖書館進點書不容易,沒有錢呀。”
毛妹妹說:“三五百塊錢,我幫你想想辦法,讚助你一點,怎麼樣?”
周先生說:“你不要尋開心了。”
毛妹妹說:“你不要小看我,我現在是廠辦秘書,廠長聽我的,你問他,是不是?”
那個男青年點頭,笑笑。
周先生當然不會把毛妹妹的話放在心上,可是過了幾天,路上遇見毛妹妹,毛妹妹說500塊錢已劃過來了。周先生就去問許站長,許站長有點尷尬,他告訴周先生,錢是收到了,但不知道是讚助圖書館的,正好建築上急用,就先用了。許站長向周先生表示歉意,並且說,文化站的錢反正大都是讚助來的,不靠讚助,文化站是過不下去的,以後哪家讚助了,再把錢歸還圖書館。
周先生體諒許站長,許站長的難,大家都知道。
隔一陣,周先生就覺得身上不舒服,沒力氣,開始以為是春暖花開人沒有精神,可是過了春天,仍然是沒有力氣,頭昏眼花,到醫院去查了,說是高血壓,很嚴重,很危險,要住院治療,周先生就在醫院住下來。
一天小麗來看周先生,告訴他毛紡廠又劃過來500塊,小麗問他,是不是等他出了醫院再去進書,周先生說當然要等我病好了。
可是過了一日,小麗又來了,說事情不妙,許站長又在打主意,500塊錢要趕快用掉。
周先生說:“那好,我開一張單子,你去買。”
小麗拿了周先生開的單子,她要到市裏大書店去買書。
小麗買到了書,回來向周先生彙報,小麗指著書單上的書名,說這本沒有那本也沒有,結果又買了一大堆文藝書。
周先生很生氣,正想說什麼,隻見小麗從隨身帶的挎包裏拿出一疊書,周先生一看,是一些線裝古書,周先生接過來,有一本是《南宋雜事詩》,還有一本《吳門補乘》,都是他喜歡的,覓了好幾年沒有見到的珍本孤本。
周先生有點激動,問小麗這些書是哪裏來的,小麗說:“我有我的路子。”
周先生說:“這些書是很貴的。你哪裏借的?”
小麗說:“你不要問那麼多了,反正放在你這裏,你隻管看好了。”
周先生就在病床上看起這些書來,他很喜歡這些古書,耐讀,有滋味。前一陣由於老是忙於圖書館的事情,常常耽誤了讀書,現在重新讀起來,就放不下來了。後來周先生出院回家休息,他想到這些書可能是小麗借來的,說不定哪一天就要還,所以周先生就把這些書抄錄下來,每天抄一點,有無窮的樂趣。對於圖書館那邊的事情,他也不大放在心上了,周先生想,我要是不再到那邊去做事,在家裏把這些書抄抄錄錄,也是很有味道的。
可是如果周先生不到圖書館去做事,他就不能再拿工資了,因為他是臨時工,如果靠多年的一些積蓄過日子,那是過不了幾個月的。
周先生知道許站長正在努力,幫他爭取,許站長說過,不幫周先生辦成轉正這件事,他是不能安心的。
許站長是一個好人。
(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