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客
單孔石級的百花橋,是一座老橋,很有些年數,恐怕在明朝的時候就有了,現在當然是支離破碎、百孔千瘡的樣子,石橋欄脫落的脫落,斷裂的斷裂,像老太太嘴裏的牙齒,殘缺不齊。小孩在橋上玩,大人不放心,反映上去,一直說要來修,拖了很長的時間,現在終於來修了,把舊的石欄杆拆掉,重新修成磚砌水泥牆式橋欄,這樣大家就放心了。
市政公司的泥水匠都是農民工,做生活很搭漿的,把磚頭石灰水泥拖來倒在橋堍邊,堆作一攤世界,妨礙百花巷的居民過橋。居民跟泥水匠提意見,泥水匠說,我們是做公家活的,有意見你們跟公家說。
居民沒有時間去跟公家說長道短,有人走過丁長生門前,就說:“丁主任,你到那邊去看看,斷路了,你去管一管。”
丁主任是居委會主任,他當然是要管的。丁主任從前在廠裏做過幾年工會工作,退休下來就做了居委會主任。丁主任做這個工作是很適合他的,因為他很耐心、很認真,婆婆媽媽的事情,從來不嫌煩的。比如街道城管科的同誌動員某一家拆除違章建築,人家不理睬,城管科的同誌沒有辦法,就叫丁主任去做工作,丁主任一趟一趟上門曉之以理,人家生氣他不生氣,人家發火他不發火,人家挖苦他他隻當聽不懂,隻是絮絮叨叨跟他們講道理。他們說丁主任你怎麼像個女人家,這麼囉嗦?丁主任就跟他們笑,弄得人家煩不過,拆了作罷。
丁主任到百花橋去,他給泥水匠派了煙,請他們把建築材料堆攏一點,讓一條路給大家走。泥水匠抽著丁主任的煙,說,老伯伯,總共這一點點地方,堆攏過去,我們做活手腳攤不開了,我們抓緊一點做,反正時間不長的,大家克服一下。
丁主任聽他們說的也有道理,他就過去看看有沒有地方可騰出來,這時候丁主任一腳踩在一塊翹邊的磚頭上,摔倒了。
丁主任人很瘦,個子也不高,一跤摔下去,沒有什麼聲響,起先泥水匠看他摔倒,大家笑了幾聲,後來看他躺在磚頭堆裏不動,幾個人過去把他拖起來,丁主任不能站,背到醫院拍了片子說是股骨骨折,至少兩個月不能走路。
丁主任摔傷了,領導來看他,叫他安心養病。
丁主任說:“我心裏急呀,那邊一大攤事情。”
領導說:“我們都商量過了,你的傷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正好7號裏的徐阿姨退休下來了,就叫徐阿姨做那邊的事情,你不用擔心了,徐阿姨在廠裏是做書記的,有能力的。”
丁主任聽了呆了半天,說:“我,我是公傷呀。”
領導說:“正因為你是公傷,所以更要關心你的,你安安心心休息,我們隔日會來看你的。”
丁主任在床上躺了幾天,他躺不住,叫兒子去買了一根拐杖,撐了拐杖出去。他走到百花橋邊,橋已經修好了,地上也收拾幹淨了,丁主任很高興,他又到居委會去看看。大家看到了都叫他當心,叫他回去休息,丁主任說:“我這是硬傷,醫生說活動活動有好處的。”
大家就介紹丁主任見過徐阿姨,其實同住一條街,本來都是認識的,現在見了,丁主任跟徐阿姨說:“你辛苦了,做這個工作,很煩的。”
徐阿姨說:“我在廠裏也是很忙的,忙慣了,不怕。”
丁主任說:“你要注意身體。”
徐阿姨說:“我身體好。”
丁主任又向徐阿姨交代了一些事情,徐阿姨說:“他們幾個都跟我講過了。”
丁主任還想說說什麼,一時卻找不到話題了。
徐阿姨的辦公桌就是原來丁主任用的。徐阿姨說:“丁主任,你抽屜裏的東西幫你歸攏了放在閣樓上,什麼時候你可以拿回去。”
丁主任愣了一下。
徐阿姨說:“不急不急,等你腳好了再說。”
丁主任原以為徐阿姨現在做主任工作是臨時代替他做幾天的,但是聽徐阿姨的口氣好像是長做了,上次領導的意思,丁主任沒有聽明白,但他也不好去問明白,他想領導說過隔幾日還要來看他的,到時候再問問清楚。
可是一直沒有人來看他,後來丁主任的腳傷完全好了,他到居委會去,徐阿姨見了他,隻是一般地笑笑,沒有說什麼。
丁主任就到居委會去了一趟,街道領導告訴丁主任,徐阿姨因為在廠裏是有職務的,退休下來她跟區裏講過希望安排一點工作,區裏叫街道安排,可是街道的位置已經全滿了,隻有安排在居委會了。本來居委會也是不大好安排的,正好丁主任摔了,就叫徐阿姨頂上去了,既然頂了上去,現在不好叫她下來。
丁主任聽他們這樣說,點了點頭。
街道領導又說:“其實丁主任你的工作我們都知道的,是沒有話說的,現在真是很為難的。”
丁主任連忙說:“我不要緊的。”
街道領導最後叫丁主任先回去再歇歇,他們會放在心上的,一有機會還要叫丁主任出來工作的。
這樣丁主任就不再做居委會主任,不過大家仍然叫他丁主任。
叫慣了的,改不了口,就是改過來,叫老丁或者叫別的什麼,都覺得不順口。
丁主任在外麵走慣了,家裏呆不住,他常常要出去走走,走過周老爹門前,周老爹就喊住他,跟他說:“丁主任,還是你呢,現在徐阿姨,不來管我們的事情。”
丁主任說:“一樣的,一樣的。”
周老爹說:“不一樣的,我隔壁的小趙,天天拿水倒在我門前,我跟他說我老了,滑倒了怎麼辦,我又沒有勞保的,醫藥費要你出的,他聽不進去,我跟徐阿姨說了幾回,她也不來管。”
丁主任說:“這樣的事情,我跟小趙說說。”
丁主任就找了小趙,跟小趙說:“小青年這麼偷懶,幾步路也不肯走,多走幾步,倒在陰溝裏,就沒有事情了。”
小趙說:“你不做主任了還來煩。”
丁主任說:“這是社會公德,人人可以管的,你不改正,我要天天來煩你的。”
小趙說:“我煩不過你的,我改。”
小趙就改了。
過了幾天,丁師母跟丁主任說:“人家外麵在講你。”
丁主任說:“講我什麼?”
丁師母說:“講你要跟徐阿姨搶主任做,講你要做官,難聽死了。”
丁主任聽了有點氣,他說:“不要聽人家瞎說。”
丁主任的子女都是很關心老人的,他們跟父親說,既然不做什麼主任了,就不要去自找苦吃,樂得在家裏享享福,實在悶,相幫做做家務也是好的。
丁主任想想子女的話也是對的,就不再出去走,在家裏幫丁師母做家務,可是丁主任平時很少做家務,現在幫忙,十分笨拙,丁師母說他是六指頭幫忙,越幫越忙。這樣丁主任的信心也沒有了。丁師母看丁主任在家裏長籲短歎,她曉得他心裏難過,就跟他說:“你出去走走吧,不要去管人家的閑事,茶館裏坐坐,聽聽書,搓搓麻將也好的。怎麼會沒去處呢?為什麼非要往居委會去呢?”
丁主任說:“好的。”
丁主任就到外麵轉轉,看見什麼事情盡量不開口。一日他在百花橋上看到一位老太太,白發蒼蒼,望著橋下的河水發呆,丁主任走過去,老太太回頭朝丁主任看,說:“我認識你,你是丁主任。”
丁主任說:“你是不是百花巷的,我怎麼不認識你?”
老太太說:“我是前麵小粉街的。”
丁主任說:“怪不得我不認識你,百花巷的人頭,我全叫得出的。”
老太太又朝河裏看。
丁主任說:“你一個人站在橋上做什麼,年紀大了,要當心的。”
老太太不作聲。
丁主任又說:“是不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情?”
老太太突然哭起來,說要去法院,又不知道法院的門朝東朝西。
老太太在橋上哭,走過的人都朝他們看,丁主任連忙把老太太攙下橋,到路邊角落裏。老太太告訴丁主任,她是小粉街18號張家的,老頭子去世後,留下的三間房被三個子女一人一間搶了,叫她住在過道裏,一個人開夥倉,還不肯給贍養費,她要去告他們,告不贏她就要投河尋死路。
丁主任說:“你找你們居委會主任呀,叫居委會主任去管呀,你們小粉街是劉主任吧?”
張老太說:“她管了沒用,他們不聽她的。”
丁主任說:“還沒有把工作做到家麼。”
張老太說:“我不能指望她的,她跟我一樣老了,人家不拿她當什麼了。”
丁主任說:“這樣不對的,怎麼可以不理睬居委會主任?”
張老太說:“劉主任不凶的,所以我要去告了,不告日子不好過了。”
丁主任說:“我陪你去。”
張老太說:“不過意的,不過意的。”
丁主任說:“反正我也沒有什麼事情。”
丁主任攙了張老太找到區法院的接待室。
接待室裏人很多,一張長椅上坐滿了,還有人站著,張老太已經走得氣吼吼的,丁主任對長椅上坐著的人打招呼,說老太太吃不消了,請誰讓她坐一坐。就有人站起來讓了座,旁邊也有人說,走也走不動了,還來湊什麼熱鬧。
丁主任聽了,就說:“話不能這麼說,到這裏來,總是沒有辦法才來的,好好的人,是不會來打官司的。”
別人都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