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主任對張老太說:“法院是講理的地方,到這裏來,你就有希望了。”

張老太喘著氣,不說話。

過了一會,終於輪到張老太了,接待人是一個年輕的女同誌,看上去不過三十來歲,很麵善的,等丁主任攙張老太坐好,丁主任先問了她的姓,她說姓江。

丁主任說:“好的,江同誌。”

江同誌說:“你們什麼事情?”

丁主任說:“告子女不孝。”

江同誌說:“告誰?”

丁主任說:“她,她的子女,她是張老太。”

江同誌說:“你呢,你是她的丈夫?”

丁主任一愣。

張老太說:“他是丁主任。”

江同誌說:“什麼丁主任?”

丁主任說:“我是居委會的。”

江同誌“哦”了一聲,說:“你們居委會不錯的,還有人陪來,張老太,你要告子女什麼?”

張老太就把事情說了。

江同誌說:“是不是跟他們說不通?”

丁主任說:“是呀。”

江同誌拿出兩份狀紙交給張老太。

張老太說:“我不會寫的,我不識字的。”

江同誌說:“你叫你們居委會主任幫你寫。”

張老太和丁主任還想說什麼,江同誌說:“好了,就這樣吧,寫好了就送過來。”

後麵的人就把張老太和丁主任擠了開去,丁主任叫張老太把狀紙放好,總覺得有好多話還沒有說出來,但是法院同誌太忙了,沒有空細細地聽,丁主任攙了張老太走出來,就聽見裏邊有人“哇”的一聲哭開了,丁主任回進去看,是個中年婦女,一邊哭一邊向江同誌訴說小姑子怎麼凶,怎麼惡,怎麼打人罵人,怎麼怎麼。

丁主任站在一邊聽,江同誌幾次打斷那婦女的話,那婦女說:“你讓我說,你讓我說,我不說,我要悶死了。”

江同誌也沒有辦法,皺著眉頭聽她說。

張老太在門口等了半天不見丁主任出來,又返進來叫他,丁主任還不想走,張老太說:“你不走我走了。”丁主任這才攙住張老太回去。

這天下晚,大家在天井裏吃飯,說閑話,丁主任說:“今天我到法院去,碰上一個人,告小姑子凶,你們猜猜,那個小姑子怎麼凶法?”

大家問怎麼凶法。

丁主任說:“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從來沒有見過的,有這樣凶的人,兩句話不稱心,就動手,不管別人死活,手裏有什麼家什就拿什麼家什打,拿了熱水瓶往嫂子身上澆,燙成幾度傷呢,還拿了刀子追。”

大家聽了,都說,怎麼會有這樣凶的女人,真是聽也沒有聽過的。

丁主任說:“哎呀,其實外麵稀奇古怪的事情多呢,法院裏天天碰到的。”

大家說,那倒是的,不碰到難事,一般人是不會到法院去的。

又說,在法院做事倒也有趣,天天聽這些稀奇百怪的事情。

隔了一日,丁主任又到法院接待室去,人仍然很多,他排在最後,一邊等一邊聽前麵的人講訴,輪到他時,江同誌看看他,說:“你好像來過的。”

丁主任坐了,說:“江同誌記性真好。”

江同誌說:“你是……”

丁主任說:“我上次是陪張老太來的,你記得吧,就是告子女的那個老太太。”

江同誌說:“哦,你是居委會主任。”

丁主任說:“其實我也不是居委會的。”

江同誌看看他,說:“今天什麼事?”

丁主任說:“我來問問,張老太的狀紙交來了沒有。”

江同誌翻了翻記錄,說:“沒有,你帶個信叫她拿過來。”

丁主任說:“好的。”

江同誌說:“你就是為這件事來的?排了半天隊,其實你問一聲,不用排隊的。”

丁主任說:“反正也沒有什麼事情,在這裏聽聽也好的。”

江同誌沒有再跟他說什麼,就叫下一個人過來。

丁主任在一邊看那個中年男人坐下,江同誌對丁主任說:“你走吧。”

丁主任說:“我沒事。”

那個中年男人朝丁主任翻白眼,丁主任有點難為情,但還是沒有走開。

這一日回去,丁主任又把聽到的各種事情講給大家聽,大家聽了,又是一番議論。議論過後有人就問丁主任怎麼天天到法院去。

丁主任說:“我是相幫別人跑的,小粉街上有一家人家老太太的事情,她跑不動,我相幫她。”

大家說丁主任真是熱心腸的。

下次丁主任再到法院去,江同誌一見他就說:“狀紙已經送來了。”

丁主任說:“我知道已經送來了,我來問問,這個案子,張老太能不能贏,她說要是不能贏,她要跳河尋死路的。”

江同誌說:“這個我們不好隨便說。”

丁主任說:“這倒是的,不好隨便說的。”

江同誌問:“你是小粉街的居委會主任?”

丁主任說:“不是的,我是百花巷的。”

江同誌說:“哦,跟你不搭界的事情,你還天天跑呀,你看我這裏很忙的。”

丁主任不好意思地說:“不打擾你,不打擾你,你辦公吧。”又在一邊聽。

江同誌幾次暗示叫他走,他好像不明白,江同誌也隻好由他去聽。

丁主任在聽別人訴說的時候,十分投入,講訴人難過他也難過,講訴人氣憤他也氣憤,講得有道理的,丁主任點頭稱是,講得沒有道理的,丁主任就搖頭,有時候他跟著笑,有時候講訴的人發起火來,丁主任就相幫江同誌一起勸說。有些人不知他是什麼人,以為他也是法院的,看他年長一些,很有經驗的樣子,就專門把臉對著他了,倒弄得江同誌像個書記員,隻管記錄似的。

這一天丁主任走的時候,江同誌又問了他是不是百花巷的,丁主任說是的。

過了一日,丁主任走過居委會,徐阿姨見了他,就出來對他說:

“丁主任,剛才區法院打電話來的,問你的。”

丁主任說:“問我什麼?”

徐阿姨說:“也沒有什麼,隻是問問你的身體什麼。”

丁主任說:“問這些做什麼?”

徐阿姨說:“沒有什麼,隻是問問罷,你不要多心。”徐阿姨說話的時候,好像有什麼瞞著丁主任。

丁主任回去跟丁師母說,猜測法院的人為什麼要了解他的情況。

丁師母朝他看看,說:“你還不知道呢,人家都在笑你呢,法院的人以為你神經有毛病,才來問的。”

丁主任說:“不會吧,我又沒有做什麼不對的事,又沒有說什麼不對的話,江同誌對我很客氣的,不會的。”

丁師母不再跟他說什麼。

丁主任再把聽來的事情向大家傳播,大家聽得也有點厭煩了。

有人說,天天在法院工作,也是很煩氣的。

別人說,是呀,煩也煩死人了。

丁主任的子女知道別人嫌丁主任煩,回家跟他說,叫他不要去跟別人說長道短,丁主任說:“好的。”

丁主任再到法院去,江同誌說:“老同誌,張老太已經撤訴了,你以後不要來了。”

丁主任說:“好的,我也知道法院是不好隨便來的,不過張老太怎麼又不告了呢?”

江同誌說:“這不是你的事情,你回去吧。”

丁主任回去想想總是不放心,就到張老太家去。張老太家三間加一個過道,丁主任去的時候,張老太的子女都還沒有下班,三間房的房門都緊關著,張老太坐在過道裏的小床上,見了丁主任,她動動嘴,歎了一口氣。

丁主任說:“你不告了,是不是?”

張老太說:“法院裏說,這樣的事情不好打官司的,說這樣的小事也要打官司,法院要忙死了,他們不受,叫我回家跟子女商量,商量什麼呀,這種日子,死了算了,活著討人嫌。”

丁主任說:“這樣不對的,怎麼可以這樣,我再幫你去問問。”

張老太說:“你走吧,你不要來煩我了。”

丁主任還要說什麼,張老太突然緊張起來,說:“回來了。”

丁主任還沒有來得及問誰回來了,就有一婦女進來,那婦女朝丁主任看看,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回頭問張老太:“他是誰?”

張老太沒有作聲,丁主任說:“我姓丁,我是百花巷的。”

那婦女又朝丁主任看看,冷冷地一笑,說:“你姓丁,你就是那個多管閑事的老甲魚啊,老太婆到法院告我們,就是你挑撥的吧?你吃飽了沒有事情做,來管別人家的閑事啊?我跟你說,你沒有事情做,去看看螞蟻打架,不要煩到我們家來。”

丁主任說:“你是誰,你怎麼這樣說話?”

張老太說:“你走吧,他們都是這樣說話的,你跟他們沒有煩頭的。”

丁主任看看這情勢是不好再呆下去,隻好走出來,他想想多管別人家的事是不大好,是要被人家說話的。當然,要是丁主任還是居委會主任,他就不會這樣想了。

以後丁主任就沒有什麼地方去,他有時走到法院門口,在那裏站一會兒,有時在居委會門前轉轉,有好幾次他想坐下來搓搓麻將或者聽聽說書,但總是坐不定,心神不安的樣子。大家說,丁主任做慣了主任,忙慣了,坐不定的,坐定了難過的。也有人說,其實丁主任身體蠻好的,做工作很賣力的,還是叫他做做工作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