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在八小時以外,還得做許多家務,現在攝影家反倒可以幫助妻子做些事情。妻子甚至想,讓他這樣永遠地折下去倒也不錯。妻子把這想法向攝影家說了,攝影家說,你好狠心,妻子笑了,說,你也夠狠心的。
攝影家買了些菜,他經過賣燒餅的孩子的身邊,他過去和孩子聊聊天。孩子笑著回答他的問題。
攝影家問,你家在哪裏?
孩子說,在蘇北鄉下。
攝影家問,你父母呢?
孩子說,死了。
攝影家沒有從孩子的話語中讀出悲哀,他說,你父母死了,你不傷心?
孩子笑笑。
攝影家歎息了一聲,這孩子,他想。
他買了孩子兩個燒餅,剛要轉身回去,就看到另一個孩子走了過來。這孩子和賣燒餅的孩子差不多大小,他就住在攝影家的隔壁。
這孩子的家庭是不幸的,父母不和,天天吵架,孩子的心靈受到創傷,孩子從來不笑,他每天拿著母親給的幾角錢,到賣燒餅的孩子這裏買幾個燒餅,一邊啃著一邊上學去。大家看著他的背影都會發出歎息聲。
攝影家也很同情孩子,他和他的妻子常常照顧孩子,現在他看到孩子過來買燒餅,攝影家說,上學了?
孩子沒有表示,他從來不向別人表示什麼,攝影家充滿憐憫地看著他走向賣燒餅的孩子。
突然間一陣尖叫和吵嚷聲傳了過來,孩子迅速地轉頭看著自己家的門,他的父親和母親吵出了門。他們都是要趕去上班的,他們一邊推著自行車,一邊不停嘴地互相罵著,他們的自行車在門口被卡住了。母親伸手去推父親的車子,父親回手給了母親一下,他們架著車子扭在一起,母親抓著父親的臉,父親抓著母親的頭發,母親尖叫著,父親怒吼著。攝影家端著一隻受傷的胳膊上前去勸。
母親說,你走開!
父親說,你少管!
攝影家說,你們要為孩子想想,你們居然當著孩子的麵。
母親說,我沒有孩子!
父親說,我沒有孩子!
攝影家一陣心酸,他向孩子望去,他看到孩子目光暗淡,神色沮喪。攝影家氣憤地說,你們這樣做父母!
父親和母親在大家的指責聲中,繼續罵著一路而去。
攝影家重新又向孩子走去,他覺得他應該去安慰一下孩子,孩子受傷的心靈需要安撫。可是,當攝影家滿懷憐憫之心走向孩子的時候,他突然愣住了。
兩個孩子正開懷大笑。
賣燒餅的孩子指著小巷的孩子的臉,小巷的孩子指著賣燒餅孩子的臉,他們正在大笑,那是從心底裏發出來的真正的笑,沒有一點作假,沒有一點矯飾。
攝影家愣了一會,他發現,兩個孩子臉上都有一些黑道道,賣燒餅孩子臉上的黑道道是炭,小巷孩子臉上的黑道道是墨。兩個孩子各自看著對方的臉笑了,這一幅情景,在攝影家的腦海裏定了格,攝影家覺得他在自己的內心深處拍下了這一張照片。
過了些日子,攝影家手臂上的石膏拆了,又過了些日子,攝影家的手恢複了往日的靈活,攝影家舒展著手臂說,好了。
妻子看看他說,已經迫不及待了吧?
攝影家一笑,不置可否。
以後的日子,和攝影家以前的日子完全不一樣,從前攝影家總每天一早就背著相機到處跑,現在攝影家每天早晨到小巷的茶館喝茶,他和那些退了休的人一起說說聊聊,有時到賣燒餅孩子那兒買兩個燒餅,再把菜買回來,中午妻子回來,他已經把飯菜做好,這樣過了幾天,妻子奇怪了,說,你怎麼?
攝影家說,我怎麼?
妻子說,你怎麼不準備攝影展了?
攝影家說,不急。
妻子不解。
攝影家的朋友們聽說攝影家的傷徹底好了,他們都期待著攝影家早日舉辦攝影展。但是一些日子過去了,沒有動靜,他們到攝影家家裏來探望攝影家,問及此事,攝影家說不急。
一位老年同行說,你我都得抓緊呀,生命短促,來日無幾呀。
攝影家說,是嗎?
大家說,你的最後一個攝影展到底準備什麼時候舉辦?
攝影家說,我完成了最後一幅攝影作品,隻剩下最後一幅了。
但是攝影家始終沒能拍下那最後的一張。
(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