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蕩的日子
事後好多年,母親提起來就掉眼淚,母親說,你落地的時候,哇了一聲,正是你父親被槍斃的那個時辰,如果母親說的是事實,那麼邢雲算個什麼就很難說了,是算遺腹子呢,或者不能算作遺腹子,當然,算或者不算,都改變不了邢雲日後的命運,這大概是無可爭議的事實。
邢雲和母親哥哥一直住在老房子裏,這是邢家的老宅,很寬暢,但是邢雲家住的房間很少,鎮反以後不久,邢家的老宅就改造了,搬進來許多人家,和邢雲家做了鄰居,且不管他們當年搬進來的時候,成分和邢雲家有多大的差別,到後來,幾十年過去,他們都是差不多的人家了,邢雲家和他們都成了正常的關係不錯的鄰居。
邢雲家的房子隻有一間半,一間是房,一間是廂,廂很小,隻能算作半個房,邢雲家在廂裏燒飯,邢雲和母親哥哥住一間,後來邢雲和哥哥都長大了,哥哥就住到廂裏,再後來哥哥結婚了,邢雲和母親就住到廂裏,幾十年來,邢雲家和他們的許多鄰居一樣,把天井作為生活的主要活動場所,母親在天井裏乘涼時,常常說,邢雲啊,你落地的時候,哇了一聲,正是你父親被槍斃的時辰,鄰居很願意聽邢雲母親說過去的事,尤其喜歡聽她說丈夫被槍斃的事,聽完了他們總是說,罪過罪過,或者說,傷心傷心,也或者說,聽說,是一個麻子動的手,說那個麻子,是蘇北鄉下的農民,大字不識一個,跟了部隊過來就安排他殺人,哥哥麵無表情地說,不是麻子,我看見的,不是麻子。大家的興趣轉到哥哥身上,你看見的,你看見是怎樣的一個人?哥哥的麵部永遠沒有表情,哥哥說,是一個鄉下人,一口蘇北話,但不是麻子。是他打的槍嗎,大家問,哥哥說,是的,他打槍之前,還打我父親一個頭皮,哥哥說,我看到我父親向他說了一句話,我沒有聽到我父親說的什麼,他就打了我父親一下頭皮,像這樣,哥哥作了個刮頭皮的手勢,大家笑起來,哥哥沒有笑,哥哥永遠不會笑,也不會哭,邢雲長大以後才知道,哥哥去看父親被槍斃的場麵,哥哥爬牆進去,被人發現了追出來,哥哥再次翻牆的時候,摔了下來,昏過去了,哥哥醒來後,什麼都明白,隻是永遠不會笑也不會哭了,哥哥的麵部再也不會有什麼表情,哥哥那一年八歲,哥哥找對象找了好多年,和這種情況當然也是有關係的。鄰居說,那就不是他,麻子是有一個的,在鎮反肅反那時候,我們這地方被槍斃的人,都是他殺的,麻子殺人如麻,麻子殺人不眨眼。母親說,傷心啊,邢雲她爸爸其實是冤枉呀,一個朋友跑到我家裏來,說是寄一個包袱在我家裏,不讓看裏邊的東西,邢雲爸爸就收下了,他根本沒有看包裏是什麼東西,後來那個朋友被抓了,是反革命,說有槍,藏在誰誰誰家,就來了,把包袱打開,才知道裏麵包的是槍,就把邢雲爸爸拉走了,就槍斃了,母親說,傷心啊,大家也說,是冤枉呀,母親和鄰居說起往事的時候,就像在說別人的事情,根本不像在說自己的事情,邢雲想,因為時間很長久了,時間能夠把任何東西衝淡的。
邢雲家在老宅裏住的許多年,這其間,邢雲上了小學,又上了中學,又離開家去鄉下做了幾年農民,又回來當了營業員,邢雲仍然和母親一起住在廂裏,到了邢雲要結婚的時候,母親說,總算熬出頭了。
其實邢雲受房子的壓迫還沒有到頭,邢雲公公婆婆家也是困難戶,弟兄兩個討兩房媳婦再加老夫妻一起擠在一套房子裏,日子總是很拘緊,很壓迫,所以邢雲一聽到自己家的老宅要拆遷的消息,趕緊把一家三口的戶口遷回娘家來了,雖然費了不少周折,也看了嫂嫂不少臉色,但終算是辦成了。
拆遷工作進行得很快,半年後,邢雲和哥哥都如願以償分到了新區的一套兩居室半的房子,在母親的去留問題上,母親傾向於和邢雲住,嫂子正有此意,邢雲和丈夫商量,丈夫沒有意見,邢雲回家說,母親踉我住吧,皆大喜歡。
邢雲的新房子在六樓,邢雲並沒有意見,能夠分到一套房子,對邢雲來說,已經是一種奢望,現在奢望成了現實,至於樓層的高低好差,邢雲覺得沒有必要再爭什麼,邢雲在那一段日子裏,覺得是她的人生最開心的日子,往事的陰影籠罩了她許多年,幾乎影響了她的半輩子的人生,可是現在不一樣了,邢雲甚至聯想到一些象征意義或別的什麼,她覺得走出老宅,也許就是意味著她的全新的生活的開始,雖然邢雲已年屆不惑。
對搬遷出老宅唯一不滿意的是母親,母親離不開居住了幾十年的老環境,但是母親無法不離開她的老宅,她的老環境,許多麵臨拆遷的老人都會有這樣的情緒,他們抱怨著,拖遝著,但是他們不可能不搬遷,他們無一例外都得搬到新樓房裏去,這下子我怎麼辦,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母親幾十年來把天井作為她的依靠,母親傷心的時候,母親高興的時候,天井裏永遠有她的傾訴對象,現在母親有些著慌了,母親說,我怎麼辦呢,我會悶死的,聽說新的公房裏,門對門的鄰居都不說話,互相不知道姓什麼叫什麼,邢雲笑起來,邢雲說,誰那麼危言聳聽,和鄰居相處,關鍵在自己,母親說,這話是你說的,到時候若沒有人和我說話,你陪我說話。邢雲再次笑了,說話解悶和房子比起來,簡直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了。
邢雲拿出許多年來全部的積蓄,基本按照流行的標準,把新房子裏裏外外全部裝修一番,朋友和同事來看,都說,嚇,賽過三星級賓館了,邢雲很幸福。
母親在裝修房子的過程中忙得很有勁頭,她每天在施工現場和工人們說說笑笑,指點指點,或者請教些什麼,在工人休息的時候,母親也會向他們講講往事,母親說,我家女兒生下來的時候,哇了一聲,正是她父親被槍斃的那個時辰,很巧的……母親說,傷心啊,他是冤枉的,他根本不知道那包裏包的是槍,也不知道這槍是準備用來打共產黨的呀,要是知道,打死他也不敢留下那個包袱呀,傷心啊,聽我兒子說,他臨死的時候,還被人有打一個頭皮,母親也學著哥哥做了個刮頭皮的手勢,工人們笑起來,母親也笑了一下,母親說,傷心哪……工人們挺愛聽,他們沒有見過被槍斃的人的家屬,現在見到,覺得也很一般,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倒是講的那些過去的事情,從來沒有聽人說過,聽聽也挺有意思,總之一個月的裝修時間裏母親並沒有寂寞的感覺,但是母親一想到一旦裝修完畢,他們將像鳥一樣被關在這個精致的籠子裏,母親就有一種恐懼感,因為有了這種恐懼感,母親開始物色大樓裏的鄰居,每天母親神色惶恐地告訴邢雲,沒有人,一個人也沒有。邢雲說,你別急,人家都還沒搬進來,母親說,不,已經搬進來了,大多數的人家都進來了,可是看不到人,他們都去上班了,是不是,母親說,可是怎麼不見他們下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