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蕩的日子(2 / 3)

母親終於在新大樓裏找到了一個可以和她說話的人,那是在邢雲家正式搬進新大樓住的第二天,母親說,在我們這一進的一樓,我們六樓,他一樓,我們和他們,一個頂天一個立地呢,母親很高興,母親說,也是個退了休的,噢,對了,聽他說,他是離休,母親有些奇怪,母親說,離休,那就是老幹部了,老幹部怎麼住一樓呢,邢雲說,也許好的給兒子女兒住去了呢,母親說,對,大概就是這道理。邢雲和母親開玩笑,邢雲說,媽,別鬧起黃昏戀呀,母親也笑,說,呸,都是有孫子的人了,對了,他還抱著他的孫子呢,邢雲說,所以我說是黃昏戀呀,母親笑,我才看不上他,粗氣得很,鄉下人樣子的,邢雲說,那當然,老幹部從前都是農民,母親便回到往事中,母親說,你父親,可惜你沒見過,那才是一表人材,邢雲說,我見過照片,母親說,哪能拿照片和真人比,真人不知比照片強多少,傷心啊,死得早,邢雲,你落地的時候,哇一聲,是不是為你父親送行的呀,那時候正是你父親被槍斃的時候呀,邢雲說,真有那麼巧?母親說,不信問你哥,母親又回到現實,母親說,不過人倒很和氣,麵善,邢雲說,誰?母親說,咦,就是一樓的那個人呀。

這時候響起了敲門聲,夾雜著小孩子的咿呀學語聲,母親說,是他來了,母親去開門,邢雲看到門口站著一位和藹慈祥的老人,抱著個小孩子子,大概有七八個月,母親說,呀呀,你怎麼上來了,你怎麼上來了,這六樓,還抱著個孩子,應該我下去看你,老人笑笑,我走得動,我身體好,老人說,本來我想住得高一點的,六樓也好,五樓也好,可是小的反而怕爬樓,現在都是他們作主,母親說,是,現在都是小的作主,老人朝邢雲看看,這是你女兒吧,邢雲朝老人一笑,老人說,我姓馬,大家都叫我老馬,你們也叫我老馬好了,聽了許多年,聽著習慣,母親說,你身體真不錯,爬六樓,還抱個孩子,一點也不喘,我不行了,上不了六樓了,老馬說,那是,你們缺少鍛煉,我是天天煉的,你煉什麼,母親說,好的話,也介紹我試試,老馬說,我很簡單,我是當兵出身,當兵要能跑,我就天天跑步,幾十年了,沒有停過,所以我的腿上有力,邢雲說,跑步嗎,我怎麼看到介紹說跑步對老人的心髒不好,老馬說,現在各種說法多呢,今天說好,明天又說不好,明天說好,後天又說壞,誰知道他們,我是不理他們的,母親說,就應該這樣,你許多年跑下來,覺得挺好,就是好,老馬的孫子咿咿呀呀地要想說話,可是說不出來,他還沒到會說話的時候,隻能用簡單的音節表示什麼意思,隻有老馬懂,老馬說,連他媽他爸都不懂,老馬很得意,他說了一句粗話,媽拉巴子,連他娘老子也不懂,小東西服我,老馬說,那是,母親說,你耐心,脾氣又好,小孩子服你,老馬說,我脾氣可不好,我現在可能好一些了,我年輕的時候,脾氣很躁的,看不慣的我要罵,現在好得多了,老馬笑起來,是好得多了,我年輕的時候,叫作一頭皮,看不慣的,我先打一個頭皮,再說,說我沒文化,我是沒文化,可是我肚腸不拐彎,沒有歪心思。你是老革命?邢雲說,聽說你是老革命,怎麼分到一樓,老馬說,唉,邢雲說,你怎麼官小,你哪一年參加革命的?

老馬說,早了,十三歲呀,今年六十八,邢雲說,聽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是蘇北的?老馬說,蘇北鄉下,蘇北鄉下,母親和邢雲都歎息一聲,邢雲不再多說話,她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搬一次家,簡直有想象不到的多的事情,邢雲的事假隻剩最後兩天了。

邢雲做事情,母親就和老馬聊天,母親說,我們家,傷心啊,我們邢雲她爸,是被槍斃的,老馬瞪了眼睛,槍斃,做什麼事情槍斃的?母親說,早了,早了,好多年了,四十年了,冤枉呀,老馬說,冤枉?做什麼冤枉,母親說傷心呀,他的一個朋友放了一包袱在我們家裏,不讓看包袱裏的東西,我們那個人,是個老實人,真的就沒有看,後來那個朋友出了事情,是反革命,要殺共產黨,一抓起來,問他你要殺共產黨,你拿什麼殺,他說我拿槍殺,問他槍在哪裏,說就藏在我們家裏,就把邢雲她爸爸抓起來,冤枉呀,她爸爸根本不知道包袱裏包的什麼,老馬你說說不冤枉嗎?老馬說,冤枉,真是冤枉,你怎麼不找他們,跟他們說,叫他們平反,叫他們賠償,母親說,平反什麼呀,賠償什麼呀,人也去了幾十年,骨頭也不知化到哪裏去了。現在小孩子也都成大人了,馬上就成老人了,邢雲插嘴說。母親說,是呀,邢雲都已經四十了,她哥四十八了,還說什麼呀,傷心哪,我們邢雲落地的時候,哇了一聲,那時候正是她父親被槍斃的時候,我說邢雲你是不是給你父親送行呀。是傷心,老馬說,傷心,那些人,罪過,罪過,這許多年,你一個人拉兩個孩子?母親說,是呀,我一個人拉兩個孩子,老馬說,傷心,傷心,母親抹了一下眼睛,不過母親眼睛裏早已經沒有淚水,老馬說,說起來,我那時候就是做那個事情的,母親說,什麼事情,你那時候做什麼事情?老馬做了個動作,老馬說,就是做個事情,殺人呀,邢雲心裏一抖,邢雲看母親並沒有什麼震動,母親甚至顯得有些興奮,你是殺人的人,母親說,看起來母親很想聽聽老馬說過去的事情,老馬說,我以後一直想,我殺的人難道真的都是壞人,我就沒有殺錯過人嗎,老馬說,我一直想,想得頭發都白了,你看我的頭發,不是這兩年才白的,早就白了,母親說,就算殺錯,也罵不得你呀,你也是聽命令的,是不是,你又不是大官,是不是,老馬說,那倒是,不過那時候,我對殺人是很賣力的,我在蘇北鄉下,吃了多少苦頭,差一點被地主殺,逃出來,看到地主那樣的壞人,我能不殺?我當然要殺,我那時候真是殺人如麻,人家都叫我麻子,就是因為我殺人如麻呀,母親呀了一聲,母親說,你是麻子,可是你並不麻,母親突然激動起來,母親說,邢雲她爸爸說不定就是在你手裏走的,那時候大家都就說麻子殺的,可是我兒子去看,我兒子說,不是麻子,老馬摸了摸自己的臉,老馬說,不是麻子,老馬說,那時候我是很凶的,犯人不老實的嘴硬的,我就刮他一個頭皮。

邢雲心裏一動,邢雲走過來,你打人家的頭皮,怎麼打法?邢雲問,老馬做了一個刮頭皮的動作,就這樣,老馬笑著說,就這樣,刮上去很稱心,母親也跟著笑了一下,母親說,你真的這麼凶,現在一點也看不出你是一個很凶的人,老馬說,那是,現在我跟人家說起我從前做的事情,人家都不相信,那時候,真的,犯人看到我發抖,我的眼功特別好,誰不老實,我一串鑰匙打過去,必中,我喜歡刮人家頭皮,刮上去很痛快的,大概從前小的時候被我老子刮多了吧,比如有一個人死到臨頭還嘴硬,要向我討個明白,說我這麼不明不白去死,死了也不瞑目,你得給個說法我,告訴我為什麼而死,這樣的人,我就給他一個頭皮,就這樣,老馬又做了一個刮頭皮的手勢,又笑了一下,母親也笑了,母親說,老馬,很可能的,很可能我們邢雲他父親,就在你的手裏,老馬說,是嗎,他是哪一年?老馬問,母親說,是那一年,老馬點頭,是的,是的,那一年的槍斃鬼都在我的手裏,沒錯,母親說,巧了,真巧,老馬說,是巧,做了鄰居,老馬的孫子越來越不安分了,他大概覺得到這裏來的時間太長了,嘴裏咿咿呀呀地說著說不出來的話,但老馬明白,他要走了,老馬說,走了,明天再來聊,母親說,明天一定來,老馬說,要來的,在大樓裏碰到個能說說話的不容易,我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