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秋天
在從前的一個秋天,秋琳為自己準備婚禮,沉浸在幸福之中,幫她一起忙的是她最要好的同學沈維,她們在某一天相約到郊外的山上看紅葉,秋琳說,沈維,這也許是我做別人的妻子前的最後一次遊玩呀,以後的事情,也不知怎麼樣呢,紅葉和幸福將秋琳的臉映得紅紅的,沈維看上去有些憂鬱,她的眼睛裏含著些淚水,臉色也很蒼白,秋琳說,沈維,你怎麼啦,沈維彎腰揀起一片紅葉,將紅葉遮在自己的眼睛上,秋琳說,沈維,你說話,沈維搖搖頭,說,我們回去吧,沈維一直就是一個憂鬱的樣子,秋琳也沒有怎麼在意,她已經習慣了沈維的樣子。
回來後的第二天,陶柯來了,他盯著秋琳的眼睛,看了半天,陶柯說,秋琳,我對不起你,我決定和沈維結婚,秋琳笑了一下,說,陶柯,你做什麼,陶柯說,秋琳,我不開玩笑,我能說出這句話,是下了很大很大的決心,秋琳看著陶柯的臉,說,你和沈維結婚?陶柯說,是的,秋琳又說,不和我結婚了?陶柯說,是,秋琳說,什麼時候決定的?陶柯想了想,他搖搖頭,我不知道,也許是剛剛決定,也許是早已經決定,秋琳又笑了一下,說,那我,我怎麼辦?陶柯說,我,我不知道,我對不起你,秋琳,你一定能找到比我更好的,秋琳“哈”了一聲,說,愛情和婚姻,原來是找到的呀,陶柯有些緊張地看著秋琳,張了張嘴,他好像想說什麼,卻又沒有說得出來,秋琳說,沒事,我沒事,你去吧,她指指門外,你去和沈維結婚吧,陶柯狐疑地向外退去,他一直盯著秋琳,退到門口,秋琳說,走吧,沒事。
陶柯走了出去,外麵的天氣很好,秋高氣爽,沈維正在某個街口等著陶柯,陶柯向沈維走去,沈維說,陶柯?陶柯輕輕地拍拍沈維的蒼白的臉頰,沒事,陶柯說,沒事,我們走吧,沈維回頭向秋琳家的方向看,她的眼睛裏再次湧出一層又一層的淚水,陶柯摟著沈維,沈維的身體微微顫抖,沒事,陶柯說,真的沒事。
秋琳所有的親戚朋友都為秋琳抱不平,秋琳的哥哥要去揍陶柯,秋琳的媽媽要到陶柯家去論理,秋琳的同事要給陶柯和沈維的單位寫信揭露他們的不道德行為,秋琳和沈維共同的同學全部站在秋琳這一邊,他們見到了沈維,不再為她的與生俱來的憂鬱動心,他們丟給她一個鄙夷的眼神,他們說沈維原來是個陰險的女人,男生為自己曾經差一點著了沈維的道兒而後怕不已,女生慶幸自己沒有像秋琳那樣把毒蛇當成密友,否則的話,沈維很可能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像搶陶柯一樣把她們的丈夫或男友搶去。
麵對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秋琳始終不言不語,大家害怕秋琳這樣會出什麼事情,他們說,秋琳你想哭就哭出來,也有的人說,不哭,為那樣的人哭,不值,他們說,秋琳,隻要你開口,要我們做什麼我們都會去做的,秋琳其實也不要他們做什麼,她想做的事情,他們大概無能為力。
在陶柯和沈維舉行婚禮的那一天,秋琳獨自一人,悄悄地離開了這個城市。
事情就這麼結束了,時間長了,大家漸漸將這事情淡忘,偶爾提起,情緒也不似當時那樣激烈了,作為一件逝去了的往事談談說說,給現在的平淡的生活增添一些味料,也沒什麼不好,至於秋琳的母親曾經咬著牙說要看一看陶柯和沈維的好下場,這話也不過是氣頭上說說,也沒有哪個真的等著要看陶柯和沈維的結果如何,畢竟陶柯和沈維離他們都遠了,以後,會越來越遠,如果秋琳的境況不好,他們也許還會提到陶柯和沈維,說,都怪他們,害得秋琳怎樣,而事實上,秋琳的情況很不錯,而且一年比一年好,秋琳有了自己的事業,她嫁了一個好丈夫,正如陶柯所說,你會找到比我更好的。
多年以後的一個秋天,秋琳回到了自己的家鄉,秋琳的母親已經很老了,母親並不知道秋琳的歸來,秋琳事先沒有告訴任何人她要回家,當秋琳出現在老家的街口時,她遠遠看到家門口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迎風站著,秋琳走上前去,喊道,媽,母親茫然地看著秋琳,你在喊誰嗎,母親說,你是在喊我嗎,秋琳止不住掉下眼淚來,說,媽,是我呀,我是秋琳,母親的眼睛迎風掉淚,但她並沒有避開風頭,她仍然迎風站著,也許她終於想起她是有一個女兒叫秋琳,或者,她想起一個別的什麼人叫秋琳,母親笑了一下,臉上露出些不解的樣子,是秋琳嗎,母親說,是秋琳嗎,怎麼會是秋琳,他們告訴我秋琳死了,秋琳說,不,媽,我沒死,媽,你好好地看看我,我活著,母親說,怎麼會呢,秋琳說,出過一次車禍,但是我沒有死,母親將昏花的目光投到秋琳身上,看了半天,她仍然認不出秋琳是誰,母親說,那麼,死的是誰呢,是春琳嗎,秋琳說,沒有,春琳也沒有死,他們都活得好好的,母親有些奇怪地想了想,那麼到底是誰死了呢,總是死了一個人的,我記得,他們告訴我的,有一個人死了,秋琳不知道這個死去的人是誰,秋琳想,這是正常的,總會有人死去,或者死的人很多,母親搞不清楚了。
秋琳在離家許多年以後,重又回來,從前屬於她的一間小屋依然和她走的時候一樣布置,少女時代的相片依然在牆上掛著,鏡框被擦得幹幹淨淨,沒有一絲灰塵,床單和枕巾也都像從前一樣潔淨清爽,秋琳不知道是誰在為她的舊屋做這些事情,吃晚飯的時候,秋琳說,媽,我的小屋,是您打掃的嗎?母親疑疑惑惑地看看秋琳,你說什麼,你說什麼小屋?秋琳指指自己的小屋,就是那間,從前我一直住在裏邊,母親動作緩慢地轉過身體看那間屋子,慢慢地說,你住過這間屋子?秋琳的哥哥說,秋琳,媽糊塗了,房間確實是媽打掃的,但是她根本已經不知道她自己在做什麼,許多年來,像已經成為一種形式,一種儀式,秋琳看著母親,頓了好一會,秋琳說,媽,您都忘記了,是不是,從前的事情,您都不記得了?母親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母親說,記得,記得,越是老了來,對從前的事情就越是記得清,常常就像在我的眼前,做戲似的,活靈活現,我一伸手,能抓住似的,母親說著,向秋琳伸了一下手,摸到秋琳的臉龐,母親高興得笑了,抓到了,母親說,我抓到了,秋琳說,媽,您覺得自己抓到什麼了,母親說,我抓到從前了,大家都笑了一下,嫂子說,媽見了秋琳,可能是想起什麼了,神誌也清醒多了,一家人一邊吃飯一邊說話,他們說了許許多多的事情,提到許多人,說了他們從前怎麼樣,後來又怎麼樣,以後還會怎麼樣,隻是從頭到尾誰也沒有提到陶柯和沈維,他們也許怕我想起往事不高興不快活罷,秋琳想,不提也罷,但是在秋琳的心裏,一直擱著這兩個名字,晚飯快結束的時候,大家喝了點酒,情緒也很高,秋琳終於說,你們知不知道他們的情況,她盯著哥哥,再看看嫂子,她想他們應該知道她問的是誰,可是哥哥和嫂子好像並不明白,他們想了一會,臉上有些茫然,看得出他們並沒有想明白秋琳問的是誰,嫂子說,兩個人,你說誰,哪兩個人,我們認得嗎?秋琳說,你們認得的,應該不會忘記,嫂子說,是誰?秋琳張了張嘴,她想說出陶柯的名字,但不知怎的,到嘴邊,她說出來的是沈維的名字,沈維?嫂子愣了一會,又想了想,說,沈維,你讓我想一想,我好像聽到過這個人,我再想一想,噢,噢,我想起來了,沈維,是你的同學吧,是不是,秋琳說,是,你知道,她後來、她現在,怎麼樣了?嫂子說,我知道的,我聽說過的,讓我再想想,時間長了,有些不清楚了,哥哥說,沈維,我也能想起來,是不是和那個誰結婚的,秋琳說,是,她和陶……秋琳頓了一下,許多年沒有再提過陶柯這兩個字,現在重新說起,秋琳的心裏格登了一下,她沒有想到,再提陶柯的名字,竟是那麼的陌生和遙遠,又是那麼的切近和熟悉,秋琳說,她和陶柯結婚,嫂子說,對了,說起陶柯,我想起來了,他們兩個都是你的同學吧,秋琳說,沈維是我的同學,陶柯不是,嫂子說,噢,我聽誰說過,沈維和陶柯,離了,秋琳說,離了,怎麼會,嫂子說,說是沈維跟別的男人好了,後來就離了,秋琳愣了一會,說,怎麼會,沈維怎麼會這樣,嫂子說,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哥哥想了想,說,不對吧,你可能搞錯了,我聽說不是沈維有事情,是陶柯有了女人,才離的,事情和你說的正好相反,你是不是搞錯了,嫂子說,為什麼是我搞錯了,說不定是你搞錯了呢,告訴我這事情的人,和他們很熟,哥哥說,你能肯定麼,嫂子說,什麼肯定不肯定,這麼頂真做什麼,別人的事情,與我也沒有什麼關係,也是秋琳問起來,我也是隨便說說的罷,秋琳說,哥哥,嫂子,你們說的,是沈維和陶柯嗎?嫂子朝哥哥看看,哥哥也朝嫂子看看,他們一起說,是的吧,是的吧,不是你打聽沈維的嗎,我們是聽了你提這個名字,才想起來的,秋琳說,會不會,你們都搞錯了人,根本就不是我要打聽的沈維和陶柯呢,哥哥和嫂子又想了想,哥哥說,也可能的,也可能是搞錯了,嫂子笑了一下,說,冬瓜纏到茄門裏,哥哥說,許多年前的事情了,大家都淡忘,記不很清了,誰是誰,誰是誰,誰誰和誰誰怎麼樣,有時候提起來,簡直牛頭不對馬嘴了,嫂子說,就是,秋琳你還記得同學裏有個誰誰誰呢,像我這樣的記性,笑話多了,有的人還多少有些兒印象,名字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見著了,也隻好哼哼哈哈糊過去,也有的,幹脆忘個一千二淨,當麵站著了,就像這一世裏根本沒碰過麵似的,有一次,人家指著我說你不認得我了,你不認得我了,我還和你同桌呢,我還偷過你的筆呢,弄得我好尷尬,硬是沒有把人家想起來,秋琳說,那也是,到底多少年過去了,許多事情都隨風飄去,隻是,隻是,秋琳停下,沒有再往下說,嫂子看看秋琳,說,秋琳,是不是,是不是那個叫沈,沈什麼,噢,對了,叫沈維吧,是不是這個同學和你特別要好,你所以……秋琳說,嫂子,你們真的不再記得他們?嫂子說,記得的,記得的,沈維是你的同學,對吧,哥哥說,秋琳,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念你的同學,我和你嫂子,可以替你打聽打聽,很多年了,也許很難打聽到,但我們可以試一試,嫂子點頭,說,是,可以試一試,反正你這次回來,可以多住些日子,秋琳說,不用了吧,你們打聽的,也許根本不是我要找的那個沈維,坐在飯桌邊打瞌睡的母親突然驚醒了,聽到秋琳的最後兩個字,母親昏花的眼睛亮了一下,說,沈維,你們在說沈維是吧,她將這個名字重複了幾遍,說,沈維,這個人,我應該是知道的,你讓我再想一想,母親果然想了一想,說,對了,我想起來了,母親蒼老的臉上出現了一種突然醒悟的表情,母親說,沈維,我想起來了,是沈維死了,我一直知道有一個人死了,現在我終於想起來了,那個死了的人,就是沈維,哥哥和嫂子都笑了,哥哥向秋琳說,瞧,咱老太太的結果,最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