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曆
陶老師在上大學的時候,因為失戀,一時想不開,情緒上出了些問題,失眠,多疑,去看了醫生,醫生說,你休學吧,陶老師就休了學,過了一年,再去看醫生,醫生說,你可以上學了,陶老師繼續上學,他上的是師範,畢業後回到家鄉的學校做教師,教了一年書,陶老師又碰到一件事情,他暗戀上一個學生,這是不可以的,所以陶老師鬱鬱寡歡,睡眠,多疑,又有些犯病的樣子,陶老師也知道自己的情況,他去看了醫生,醫生開了些藥給陶老師吃,和讀大學時吃的藥基本上是一樣的,陶老師吃了些藥,感覺仍然不太好,陶老師問醫生,我要不要停止工作休息一段時間,醫生看看陶老師,醫生說,陶老師呀,其實你比我這個做醫生的更清楚你自己,你自己掌握吧,陶老師去找校長,說,校長,我想休息一段時間,校長知道陶老師的病史,校長說,你若是病休,工資就要打很大的折扣,我知道你家裏還有年老的父母要奉養,你看這樣行不行,學校的老傳達剛剛退休,你若願意,暫時去做做那個也行,這樣工資也不要打折扣,仍然按照你原來的工資給,陶老師說,謝謝校長,陶老師就到學校的傳達室工作,看門,收發報刊信件,也沒有很重的任務和責任,陶老師不必擔心發病的時候會在課堂上出紕漏。
陶老師做傳達室的工作一做就做了好多年,這期間,陶老師的生活比較正常,他談了對象,結了婚,生了孩子,當然在平淡的日子裏也會碰到一些不平淡的事情,碰到這樣的事情,陶老師如果有些激動,陶老師自己是知道的,他就用一點藥,好多年過去,用的藥仍然是那幾種,有什麼大的變化,陶老師自己都能掌握,正如當年醫生說的那樣,陶老師也用不著看醫生,他比醫生更了解自己的情況,學校這一頭呢,學生出去一批又進來一批,進來一批又出去一批,老師也是,年老的都退了休,年輕的老師進來不少,校長也換過幾任,在當年的老校長退休的時候,陶老師也曾經和老校長說起自己的事情,陶老師說,校長,我也做了好多年的傳達了,我是不是能夠回到教師的崗位上呢,老校長說,呀,陶老師,你怎麼不早一點和我說,我現在已經辦了退休手續,雖然歡送會還沒開,其實人已經走了呀,人走了說話就說不上了呀,陶老師輕輕地歎息一聲,有些依依不舍,老校長說,不過陶老師你也別著急,我把你的情況告訴我的接任校長,讓他處理你的事情,陶老師說,好。
新上任的校長能認真對待陶老師的工作問題,他向老校長詳細打聽陶老師的病史,並且向別的老師了解情況,新校長說,各位老師,以你們的看法,陶老師的身體到底怎麼樣呢,這些年裏,陶老師有沒有再犯病呢,老師說,犯病倒是沒見他再犯,有時候也知道他在服藥,不過也不清楚服的是什麼藥,也許是傷風感冒呢,新校長說,那麼是不是有些什麼特殊的、或者說,與常人不同的地方,比如說話啦什麼的,是不是,有些……新校長做了個手勢,繼續說,有些,那個?老師們都笑了笑,年輕些的老師說,這倒沒怎麼在意,我們進校的時候,陶老師已經在傳達室,起先我們都以為他是個老工人呢,後來聽說了,才知道,也沒怎麼留心,每天從陶老師那兒取信取報紙什麼,笑笑罷,說話也說不多,一兩句,進出校門,點個頭,算招呼過,其他就沒有更多的接觸,所以也看不出更多的什麼,年長些的老師想了想,覺得也不怎麼好說,難說啦,他們說,這樣的病,也難說呀,也許就真的好了,也許呢根本沒有好,看不出來,新校長覺得有些奇怪,他想了想,說,生這種病的人,多少總會有些跡象的吧,陶老師難道一點跡象也沒有嗎?老師們又想了想,說,也不能說一點跡象沒有,有些時候,陶老師也激動,為什麼事情也很頂真,不過,我們大家,包括燒飯的劉師傅,掃地的張阿姨也都讓著陶老師一點,不和他計較,更不和他爭什麼,也許這樣陶老師就沒有什麼好激動,就平靜了,新校長說,啊,是這樣,年長的老師再又回憶當年的時候,說,陶老師喜歡一個女學生,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他們再又回憶再早些的時候,知道陶老師還在大學念書,喜歡一個女同學,但是女同學不喜歡他,新校長說,噢,原來這樣,新校長雖然沒有表態,也沒說什麼,但是在他心裏也許已經有了主意,所以陶老師一直沒有等到新校長向他宣布什麼,陶老師也聽說新校長曾經向老師們了解情況,陶老師就向別的老師說,你們是知道的,這些年你們都看著我在過日子,是不是,老師們說,是,陶老師說,其實,我的病,並不嚴重,比較輕的,當年醫生也說我這病算不了什麼病,隻是讓我吃一點藥罷,老師們點頭,說,那是,那是,陶老師說,其實你們也都知道我,我當初提出休息,完全是出於對學生、對學校的責任心,你們不會因此以為我的病很嚴重吧,老師們說,沒有,沒有,沒有這事,陶老師說,其實當時,如果我不提出休息,老校長也不會叫我去看門,我不是說看門這工作不好,我是說,我本來是做老師的,如果能夠重新做老師那也好,老師們說,那是,陶老師去找新校長,把話說了說,新校長聽著,沒有表態,陶老師擔心地看著新校長,說,校長,你沒有以為我的病十分嚴重、嚴重到不能做老師吧,新校長說,哪裏,哪裏,哪裏有這事,陶老師說,這我就放心了,其實,我並沒有什麼重病,我的病也算是很輕的,我隻是,有時候有些……他指指自己的頭,說,校長你知道吧,新校長點頭,說,我知道,我知道,陶老師你千萬別多想什麼,之所以現在沒有讓你回到教師崗位,完全是出於客觀原因,而不是你的原因,陶老師你知道,今年師範畢業生多,學校一下分來好多,陶老師說,噢,原來是這樣,既然學校有困難,我也不說了,隻是希望校長記得我的事情,以後在適當的時候,能夠恢複我的教師工作,校長說,陶老師你放心,我每天進出校門都看見你,我怎麼會不記得你呢,說得陶老師笑了,新校長也笑了,陶老師仍然在傳達室工作,兢兢業業。
很多年過去,陶老師也漸漸老了,陶老師回教師崗位的想法早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流逝了,沒有了,陶老師想,都一樣,做什麼工作最後都退休。
終於到了陶老師退休的時候,別的和陶老師差不多年代進校差不多年紀的老師,眼看著他們一一辦理退休手續回家去,除了每月來領一次工資,平時很難再見到他們,其實有些老師也並不很想退休,他們雖然老了,做了幾十年的教師工作也做得很累,但是對多年來教師生涯已經習慣,突然讓他們呆在家裏,很難受,心裏空落落的,去做別的什麼工作也做不大來,所以很多退休老師都有繼續做老師的願望,隻是,這種願望不能實現,到年齡退休,這是規矩,不可以改變,對每一個老師都一樣,大家也沒有什麼怨言,到了生日的那一天,就不再到學校來了,在陶老師的眼前,走來走去的都是後來進校的老師,年輕的,或者是別的地方調進來的,陶老師看著他們進進出出,想,快了,我也要退休了。
學校一直沒有誰來和陶老師談這件事情,陶老師有幾次想問問校長,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陶老師對退休不退休的態度比較自然,退了休他就回家去,不退休他繼續在傳達室工作,就這樣。
這一年的年底,學校迎來八十周年的大慶,學校來了許多校友,有好多小車進來,停在大操場上,學校的老師能夠根據車牌的地區號碼猜出是什麼樣的人物到了,他們還打了賭,等車裏的人下來,一看,八九不離十,老師們和領導們,總是對自己學校出的人物如數家珍,後來開進來一輛黑色牌照的好車,凱迪拉克,烏黑烏亮,老師們說,是周慶芬到了,一看,果然是周慶芬,當年的校花也已經是位半老太太了,周慶芬做了合資企業的總經理,又做了母校董事會的董事長,也沒有披金戴銀,穿著打扮很得體,顯得出她的素質和修養,校長迎上去和周慶芬握手,說,周董事長到了,歡迎歡迎,引到貴賓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