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

昌明在市裏一個的文化單位做個小頭頭,原先的頭頭呢,因為什麼事情,好像是生活上的事情,也好像是經濟上的事情,反正是不做了,領導也說不準叫誰做最合適,就來征求群眾的意見,群眾中呢,各種各樣的人都有,也有自己想做的,但是知道自己條件不夠,做不成,也就不去妄想,也有自己不想做的,把注意力放到同事身上,所以領導提出這個問題以後,群眾心裏也激動了一回,但是過後就冷靜下來,認真地想了想,意見慢慢地一致起來,他們說,就叫昌明做吧。昌明呢,人也比較老實,也比較能幹,如今老實和能幹這兩個詞能夠在同一個人身出現那是不容易的,難能可貴的,就叫昌明做吧。領導對昌明也沒有什麼特別好的印象,但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印象,想既然群眾意見比較一致,叫昌明做也不會錯到哪裏去,於是昌明就做了小頭頭。

所謂的頭頭呢,其實也沒有很大的什麼權力,這是商品經濟,所以所謂的權力無非是有一點批錢的權罷,錢呢,也是不多的,文化單位,本來是苦單位,清貧的,國家一年能給幾錢就不錯了,其他的都要去求爹爹告奶奶讚助,來之也不易,所以用起錢來也是精打細算,恨不得一分錢掰作兩半用的那樣,這和商品經濟花錢如流水的大形勢是有很大差異的,但是既然投胎投到這樣的單位,大家倒也心平氣和,窮人能夠過下日子來麼,多半是有些阿Q思想的,真所謂富富富由你富窮窮窮由我窮。

再往細裏說,批錢批什麼錢呢,無非這麼幾種用途,一是單位人員的出差費,這是有明文規定的,昌明該批多少,不該批多少,這都是明擺著的事情,出差費超標了,出差人員也知道不能報銷,說也白說,時間長了,大家都養成習慣,不會超標,如果在造預算時就覺得要超標,不超標就完不成這趟出差任務,像這樣的情況,出差人員事先就要和昌明彙報過,征得昌明的同意,如果昌明堅決不同意超標,出差人員就會摜紗帽,說,那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這時候呢,昌明隻好同意他超一回標,下不為例。除出差費報銷之外的另一項較大的用途是單位搞活動,比如給誰的作品開個討論會啦,比如給誰的畫辦個展覽啦之類,既是文化單位,總是隔三差五要搞文化活動,不搞文化活動,文化單位就更沒有人知道他們記得他們,所以文化單位即使在經濟最最窘迫日子最最困難的情況下,也要想方設法搞一些活動來表示自己的存在,這樣的活動如果是昌明所在的這個部門牽頭,那麼活動所用的經費也是由昌明批的。再有,就是人來客去的招待,這是常有的事,文化單位的人,到下麵基層去,或者到外地去,或者到別的兄弟單位去,人家接待了你,請你吃了飯,娛了樂,現在人家來回訪了,你不能不理人家,禮尚往來,這是做人的道理呀,文化人呢,又講究個麵子,所以來了客人,也是待慢不得,進不了高級賓館,中檔飯店喝一餐酒,再到卡拉OK唱歌,請不起小姐陪,就自己單位叫兩個,或者熟人朋友中喊兩個,反正文化單位的人身邊錢雖然不多,但是多才多藝愛好文學的女青年卻一定不少的。

這樣昌明做了小頭頭以後,工作比過去多少要忙一些,業餘時間比過去少一些,白天倒沒有什麼,反正都是上班,做頭頭和不做頭頭,班總要上的,關鍵是晚上,從前不做小頭頭的時候,下了班就回家,當然也有的時候單位來了客人領導叫昌明一起陪,但那畢竟是極少數的機會,機會甚至少得連老婆都不高興了,吃晚飯時盯著昌明看看,越看就越來氣,說,昌明你真的很沒有出息,人家有出息的男人,天天晚上在外麵吃喝玩樂。昌明說,那是人家有錢,我沒錢。老婆說,人家哪裏是吃的自己喝的自己玩的自己,人家是吃的共產黨喝的共產黨玩的共產黨,連吸毒嫖娼還找公家報銷呢,你呢,倒好,別說共產黨的酒你喝不著一口,共產黨九牛,你連一根毛你也刮不著的,你說你算什麼男人。但是自從昌明做了小頭頭以後,這種情況有所改善,現在昌明也隔三岔五地在外麵吃飯喝酒,雖然沒有什麼特別好的東西吃,也不見得有什麼特別名貴的酒喝,但是老婆在單位的女同事麵前,多少有了些揚眉吐氣的意思,說,我家男人,昨天又在外麵喝酒了,喝得醉醺醺的回來,這個星期,他倒有四天在飯店裏吃的了,聽起來是抱怨,其實呢,是很驕傲的。

做頭頭和不做頭頭到底是不一樣的,昌明做了頭頭以後,一直想裝的電話也裝起來了,那是工作需要當然是公費,老婆娘家幾個兄弟姐妹都裝了電話,老婆又想裝又舍不得裝的矛盾心情已經有很長時間,現在既然裝了電話,又是公費,老婆便抓起來往兄弟姐妹家隻管打,就是抱住電話不肯放的那種樣子了,弟兄姐妹在電話那頭如果口氣有些猶豫或者疑惑的意思流露出來,昌明老婆馬上告訴他們,沒事,盡管說話,我這是公費電話。也有的時候,親戚朋友從他們家往昌明家打電話,老婆說會對他們說,你先掛了,我來給你打,我是公費電話,我們昌明單位給他裝的。

因為有了電話,信息就靈通多了,和姐姐妹妹說的話也比從前多得多了,慢慢又開始恢複了和姐妹們在娘家時那種親密無間,無話不談的氣氛了,有一天姐姐在電話裏說,小三呀,你們昌明現在真是來事了,昨天晚上你姐夫在花苑飯店見到他了,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呀。

昌明老婆起先還沒有聽懂什麼叫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回味了一下,才明白了,說,不會的,我們昌明老實人。姐姐說,現在的男人,有幾個老實的?左邊一個右邊一個還老實,那什麼叫不老實呢?

昌明這天晚上回家後,老婆就問這件事情,昌明說,是在花苑飯店吃飯的,是有幾個女的在場,不過沒有坐在我身邊,她們是叫來陪客人的,怎麼會坐在我身邊。這麼說了,以為老婆聽了就會作罷的,誰知老婆卻怒起來,說,好哇昌明你現在來事了,吃飯喝酒要小姐陪了,三陪了。昌明說,你別瞎說,說出去難聽,誰誰誰我都告訴你,長明縣的文聯主席來了,你想想,我們到他們那裏去打擾多少,人家來了,能不接待?其實也就自己單位幾個人,文強他們幾個,叫了羅穎和謝莉莉,就是這些人,老婆說,羅穎和謝莉莉又不是你們單位的,叫她們做什麼?昌明說,上次我們到長明縣活動,她們兩個也去的,和人家文聯主席也認得了,人家文聯主席問起她們,才去叫了來。老婆說,好哇,昌明,到縣裏去還帶女的。昌明說,這是文學活動,人家是寫寫東西的,在市裏也小有些名氣,當然要去的。老婆張了張嘴,暫不說話了。

讓熟人碰上的事情畢竟是少數,更多的時候,昌明的活動老婆是無法知道的,唯一的途徑就是昌明自己向老婆作的說明,老婆呢,對昌明的說明總是既相信又不相信,或者呢,一會相信一會兒不相信,有時候老婆就覺得昌明是天下最可信的男人,覺得像昌明這樣的男人,再不去相信他,這世界上大概是沒有什麼人可以相信的了。這時候老婆的心很寬慰很坦然,還暗暗和挑撥離間的報告信息的姐姐妹妹或者其他的什麼人作對,想,你們還說昌明呢,其實昌明是沒有問題的,昌明是最清白的,昌明是最忠誠的,你們呢,還是管管好自己的男人吧。但有的時候呢,老婆又從樂觀主義走向悲觀主義的極端,覺得昌明的話句句是謊言,沒有一句是可靠可信的,句句有漏洞,句句可以戳穿他,一想到這裏,老婆的心就像火在焚燒,就像油在煎熬,恨不得馬上衝出家門,打個的,直奔昌明所告訴的吃飯的地方,但是當老婆剛有了戳穿昌明的想法時,老婆還沒有站起來,雙腿就軟得沒有一點力氣,老婆想象著自己衝到飯店卻沒有看見昌明,或者衝到飯店衝到卡拉OK廳看見昌明抱著一個小姐,老婆的心就抖得無法控製,老婆想,我不行,我不行的,我不能可能去找他,我走不動,我受不了刺激,我是不是有了心髒病呢。老婆的日子就是在這種反反複複時好時壞時樂觀時悲觀的情緒中度過。

昌明吃吃喝喝慣了,以後即使在沒有客人、在不是工作需要的情況下,也習慣找幾個朋友吃過飯回家,有時候吃過飯再到歌廳舞廳坐坐,或者打打牌什麼的,反正不磨到那個時間回家就覺得一天沒有過完似的,慢慢地朋友交多了,交際更多,反正每天晚飯前打一個請假電話,耐心聽老婆在電話裏囉嗦幾句,盤問一番,過了關,就行,回到家呢,也一樣,再耐心聽老婆數落幾句,再同樣地盤問一番,總能過關。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下來,老婆每天都是重複前一天的懷疑和盤問,時間長了,也覺得厭倦,但問還是要問的,好像已經成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哪天昌明沒有客人,早早地回來了,老婆倒會覺得家裏像多了件家具似的礙手礙腳,不習慣,或者哪天昌明打電話請假時老婆沒有加以盤問沒有露出懷疑,很輕易地就放過了,那麼這天晚上昌明很可能就會感覺缺少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