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清水無香(一)
1春天讓那麼多鮮花開著。可它管不了夏天,夏天說來就來,還邀上秋天。看著鮮花被弄得七零八落,春天在一旁束手無策。從進文化站的那一刻,柳柳就想對古九思說這句話。古九思堅持要她唱支民歌聽聽。柳柳堅持說自己真的唱不好。這時,鎮上最有錢的田大華在門外誇張地大聲嚷了一句:“我從沒見過這樣說話的,比金子響還好聽。”田大華進屋後,坐在椅子上的柳柳更顯得局促不安。古九思站起來寒暄幾句後,讓田大華坐在柳柳身邊。田大華走向椅子時,順勢扳了一下柳柳的肩頭,並說還是古九思的麵子大,一請她就到,當初自己想要她到大華娛樂廳當領班,請了三次,她連一麵都不肯見。柳柳臉一紅,小聲說她怕有錢有勢的人。柳柳起身走到一旁拿起開水瓶,正要往杯子裏倒水。田大華連忙從皮包裏掏出一盒茶葉遞給她,說是專門請人采的野茶,雖然樣子不大好看,品質卻是別的茶葉所沒法比的。柳柳打開茶葉盒聞了聞說,她家附近山上也有野茶樹,可大家隻是將它砍了當柴燒。柳柳抓起一撮茶葉放進茶杯裏的動作很優雅,特別是幾個手指很自然地翹成了蘭花指。田大華說:“野茶起碼沒有農藥的汙染,現在有地位有文化的人,都講究這個。”古九思表態要嚐一嚐後,田大華立即曖昧地笑了笑:“現在什麼東西都是野的好。”田大華開的大華娛樂廳在全縣各地都有分廳。他將古九思甩來的一支煙點著了才說:“我也想參加民歌比賽,到電視台當個簽約歌手。說來你別不相信,昨天在縣城玩卡拉OK,我一開口就將縣裏的頭頭們都鎮了。”一股水氣正從柳柳的肩頭冒出來,屋裏隱約有了一些茶葉的清香。古九思說:“我曉得,你唱歌才像金子響。”“真的,我說的是真話。”田大華強調起來。“你別亂形容,唐詩宋詞裏誰說過金子的好話?”古九思挺了挺腰,接著說,“你現在是娛樂業業主了,輕易不來我這文化站,今天來是有別的原因吧!”田大華連忙說:“古站長這麼英明,我就不拐彎抹角了。省裏要搞企業家書法比賽,我是個粗人,不懂得書法,但我曉得你的狼字寫得好,請你幫忙維護一下我的企業形象。”田大華從皮包裏取出一份文件,擱在鋪著毛氈的桌麵上。古九思將文件扒到一邊,隻問如何落款。田大華要他隻寫公司的名稱。柳柳沏好了茶,端過來分別遞給古九思和田大華。古九思嚐了一口後沒有作聲,第二口嚐過了他才深深說了句:“有味道。”古九思要攤宣紙,柳柳連忙將毛氈整理幹淨。田大華藏著心裏的得意說:“柳柳天生就是文化站的人。”柳柳不做聲。古九思拿起毛筆在硯池裏試了試後,突然叫道:“別喝!”柳柳和田大華各自端了一杯茶,聽到叫聲,田大華倒沒事,柳柳手一抖,茶水溢出來灑在地上。古九思說:“你不能喝熱茶和開水,那會毀了你的嗓子!”田大華討好地說:“保護嗓子是不是應該多喝胖大海?”古九思沒有回答,他凝眉想了一陣,這才用力蘸了一筆墨,隨著筆墨翻騰,一個狼字出現在紙上。墨跡未幹,田大華在一旁先喝了幾聲彩,古九思正要將自己的圖章蓋上去,田大華連忙取出一隻紅包雙手捧著遞過去。古九思沒有蓋成圖章,他用眼角睃了一下後,什麼也沒說,繼續定神在那幅狼字上。看了一陣,他親自將宣紙揭起來,走到掛滿文件夾的那麵牆前,用文件夾將宣紙夾好,再後退幾步,足足端詳了五分鍾。這期間田大華說了些什麼,他一句也沒聽見。後來,古九思長歎一聲。柳柳忙問:“古老師怎麼啦?”古九思說:“沒什麼。”他朝田大華一揮手,“你拿上它快走,不然,我可能反悔不給你了。”說著露出極心疼的樣子。田大華上去三下兩下地將那幅字疊好,搶劫一般放進皮包裏。田大華疊的時候,古九思一下又一下地咧著嘴,像是正被他人蹂躪。實在撐不住時,他將那隻紅包拿起來扔給田大華。紅包在空中瀟灑地劃了一道弧線,飄落在田大華的臉上,隨之又掉在地上。古九思說:“你可以走了。”田大華經過柳柳麵前時說:“古站長做夢都有文化,你跟他學唱歌,肯定會出名的。”田大華的身影將從門口透進來的光亮擋住,他回頭又說了一遍謝謝。田大華消失時,屋裏的光亮似乎也消失了。“天黑得越來越快了!”古九思說。“我耽誤了你的寶貴時間。”柳柳不好意思地說,“但我真的唱不好民歌。”古九思說:“我不會看錯人的。說實話,我還留著一首好民歌,很多年了——像是特意等著你來。”古九思猶豫一下才將後麵的半句話說出來。“我不會騙你的,耽誤了文化站的大事可不好。”柳柳的態度非常誠懇。古九思有些不高興:“連田大華都能聽出你的聲音與眾不同,我可是一輩子研究這個。”柳柳嫣然一笑:“田大華在瞎說,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以前還說過我笑起來像鞏俐哩!”古九思愣了愣。“你拒絕田大華是對的,那種地方比狼窩還危險。”柳柳說:“我曉得,我們垸裏有兩個女孩就是在那種地方被不要臉的男人害了。”古九思說:“明白就好,這樣吧,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三天之後再來找我。”柳柳連忙往門口走,還順手扯了一下電燈開關線。電燈沒有亮。古九思沒有理睬這些,他將野茶分了一半拿在手裏,跟在柳柳身後一直走到大門外。外麵明顯暗起來,鎮上的電燈幾乎都亮了。對麵的大華娛樂廳,被霓虹燈照出幾分燦爛。有過路人問古九思怎還不開燈,是不是供電所又停了他們的電。古九思說,沒有活動,用不著浪費電。那人說文化站的活動內容都叫大華娛樂廳搶走了,從前男人都爭著來文化站玩,其實是為了看漂亮女人,漂亮女人不來文化站,文化站自然就沒東西吸引人了。古九思正色回答說好女人天生就是藝術品。那人嘿嘿一笑:“就像你老婆一樣。”說完便一溜煙走不見了。古九思順著他的背影望過去,見柳柳還在街邊的一家服裝店外徘徊。隔著一條窄窄的街,可以看清一陣風吹起柳柳的黑發,款款飄動幾下,柔柔地鋪在肩上。柳柳無意地晃一下頭,黑發便掄得像一柄小傘。一輛自行車順街疾駛過來,眼見著駛過柳柳了,忽聽見輪胎在地上摩擦得響起來,同時騎車的男人叫了聲:“柳柳!”“帶我回去!”柳柳一邊叫,一邊毫不猶豫地跳到自行車的後座上。男人緊扶著自行車說:“到前麵來吧,你坐在後麵我騎不穩。”柳柳故意一扭身子,自行車在街上亂竄了幾下。柳柳說:“你別瞎想,我的車子被牛踩壞了,不然誰坐你這破車!”說著話,自行車和人消失在街口那邊。古九思在越來越黑的街邊站了好久。對麵的霓虹燈越來越誘人。從巷子裏鑽出幾個小孩,在燈光下蹦來蹦去。他轉身將擱在門口的一塊告示牌拿回屋裏。告示牌是他親手寫的,縣裏要舉辦民歌比賽,目的是挑選出色的民歌手參加地區和省裏的比賽。為這事古九思上上下下找了好久,柳柳的被發現讓他興奮不已。他將告示牌放回屋裏,想到這事,還忍不住一個人在黑暗中輕輕笑了一下。鎖上門,他便往對麵的服裝店走去。一股熨衣服的蒸汽氣味撲麵而來。古九思衝著埋頭整理服裝的女人叫了聲:“何怡!”何怡抬起頭來問:“招到明星了,這麼高興?”古九思說:“找到一個叫柳柳的女孩,比當年的汪子蘭還出色!不過她還沒答應。”“你若是能給她月薪八百,準保像娛樂廳的小園一樣見麵就叫你幹爹。”何怡一轉話題,“我問你,鎮裏欠的錢拿來了嗎?”古九思不動聲色地說:“別明知故問,我整天沒鎖大門,哪有時間去找他們?”何怡將熨鬥按到一件女式西褲上,白色蒸汽吱地噴出來。“跟你說了一百遍,新調來的汪鎮長愛舞文弄墨,你要抓住這個機遇,不然的話,等到台灣也回歸了,你還收不回這筆錢。”古九思說:“別掃我的興,你回家做幾個菜吧,我想喝酒。”何怡看了他一眼,過了一會才低聲嘟噥一句:“越不愛聽,我越要說。”古九思裝作沒聽見,看著何怡將東西一件一件地收拾好。他對店裏的事一點也幫不上忙。前年臘月,天色也是這樣要黑未黑,他替何怡守店,將一件兩百元錢進的大衣,一百六十元賣了出去。何怡追問過幾次,那件大衣便宜賣給誰了。古九思咬定了說是一個安徽人,哪怕何怡說她不會上別人家去扯皮,他也不改口。何怡不相信,她總在猜疑這件大衣的買賣背後還有別的故事。古九思則說,幸虧是男式大衣,若是女式大衣,何怡恐怕要將全鎮挖地三尺了。古九思每次都感到何怡會說,嫁了這樣的男人算是前輩沒修好,但何怡從來沒有如此表示過,最厲害時也隻是哀怨地盯他一眼。何怡一邊收拾,一邊徒勞地重申幾種服裝的最低價。說話時,大華娛樂廳的小馮匆匆跑過來,要選一條最好的裙子。何怡取了兩條連衣裙讓小馮挑。她不經意地問是不是田大華破例發獎金了。小馮打量著那條素色碎花的連衣裙說,她是替小園選的,小園正在陪縣裏的袁副書記喝酒,在酒桌上,袁副書記認了小園作幹妹妹。小馮選定了那件素色碎花連衣裙。何怡也說很合適,像小馮、小園這樣純情的女孩,就該穿素潔一些的衣服。小馮付錢時,何怡又說,為何城裏的男人愛唱村裏有個姑娘叫小芳,因為他們看多了那些假眉假眼的洋派女孩,想返璞歸真。小馮哧地一笑,她付了二百六十六元錢,卻要何怡開張三百二十元的發票。古九思說小馮比最老練的腐敗分子還要精明。小馮說,袁副書記才是真老練,他隻看一眼,田大華就馬上掏錢給小園,讓她買裙子。小馮拿上連衣裙走開了。滿街都是卡拉OK的聲音。古九思轟隆隆地拉下卷閘門。他說:“也隻有你敢說她們是純情女孩。”何怡說:“嘴巴一張皮,說話上下移,好話說得再多也不用負法律責任。依我看,你不如就選她們去參加民歌比賽,你聽聽,她們的卡拉OK唱得多好!”古九思說:“我不管你賣服裝,你也別管我的民歌。”二人邊說邊離開服裝店。快到家門口時,一輛拖拉機迎麵駛來,驚天動地的轟鳴聲中,似乎有個女孩在叫古老師。拖拉機沒有亮燈,黑咕隆咚地停在他們麵前,果然有女孩從掛鬥中跳下來,古九思認出是汪子蘭的女兒小娜。小娜先同何怡打招呼。何怡上前拉著她的手問:“怎麼這晚到鎮裏來?”小娜遲疑一下才說:“本想早點來,但一直等不到順路的車。”何怡又說:“你來是想跟古老師學民歌吧?”小娜澀澀一笑:“也不知什麼原因,就像不是我媽親生的,一點也沒有她的遺傳。”何怡說:“你媽受過挫折,懷孕時就不想讓你再步她的後塵。”古九思這時才插嘴說:“不管什麼事,先上家裏去吃飯再說。”小娜說:“回頭再說吧!”說著就跳上拖拉機走開了。何怡衝著她的背影說:“汪子蘭養了這麼漂亮的女兒,哪天到我店裏,我給她挑一套好衣服!”古九思站在黑暗中不知對誰說:“這鬼拖拉機,怎麼連燈都不裝一個?”何怡狠狠地扯了他一把:“你還是放心不下汪子蘭。”古九思說:“人得有點同情心,你沒看見小娜的皮鞋上都補了兩個疤。”“喲嗬!”何怡驚叫起來,“你真有本事,這麼黑的天,還能看清別人腳上的情況。是不是又想起當年她媽在台上唱歌跳舞的情形了?”“你這是怎麼啦,我能把記憶抹去嗎?”古九思不高興了。回到家裏,何怡先到廚房裏忙起來。古九思將半包野茶放下,隨手打開電視機,看見屏幕上正在滾動播出關於民歌比賽的文字通告,接下來還有記者對縣文化局關局長的采訪。他曉得關局長會提及自己。就耐心地等待著,還特意將音量調到最大。何怡從廚房裏探出頭來,正好看見關局長在電視裏說,古九思的民歌研究與創作,在省內有著特殊地位,這一點也是本縣的文化特色。關局長的話讓何怡臉上露出嫵媚。節目的最後,是縣劇團的一名演員在一處舞台上唱著一首由古九思創作的民歌。一句還沒聽完,古九思就皺著眉頭換了頻道,他嫌對方沒有唱出民歌的神韻。古九思鑽進房裏,從抽屜裏拿出幾張有些發黃的樂譜,一個人愣愣地看了一陣,神情一會兒喜悅一會兒沉鬱。他取下掛在牆上的笛子,舉起來正要吹奏,又忽地放下來。古九思轉過身,徑直走到屋外。西河鎮早早地安靜下來了,回蕩在夜空中的是大華娛樂廳裏的卡拉OK聲,一個男人在聲嘶力竭地吼著心太軟。從山上吹來的風,沿著公路漫不經心地穿過鎮子,幾戶人家的舊式木門被吹得吱吱作響。一個挑水的老人身前身後晃動著兩塊月亮一樣的東西。古九思讓到路邊。老人將扁擔換了一個肩。月亮般的東西一顫動,水也灑在地上了。古九思說他挑得太滿。老人不在意,說西河裏水流不斷,灑點沒事。又說,還是河裏流淌著的水有味道。古九思說,大老遠的,要挑水也該讓小的們來幹。老人說,他們隻會跟著幹部弄虛作假,用那有老鼠藥味道的自來水哄人。古九思正要走,老人又說,你是不是也在寫民歌賣錢?田大華同我家老二說,他今天買了你一件作品。古九思想了想正要回答,老人走遠了。迎著風迎著水,古九思一直走到西河邊的幾棵大柳樹下。他還沒站穩,樹後就走出小娜。他意外地說:“你怎麼在這兒?”小娜說:“上次我給男朋友買大衣時,你不是叫我在這兒等著嗎?”古九思歎了一聲:“你有事,是嗎?”小娜說:“我要結婚了,想買幾件嫁衣。”古九思說:“經濟上還不寬裕?”小娜說:“男朋友挺會掙錢,但媽媽不讓我花他的。”古九思說:“過兩天你再來吧,我等著你。你爸爸又沒寄生活費?”小娜搖搖頭,咬著牙說:“我媽不讓他寄。”一隻狼突然在河那邊的山穀裏嚎叫起來。腳下的河水更加幽暗,水光點點地閃個不停,遠遠地可以感到四周的不安。小娜說:“我媽還在想念你。”狼又叫起來,它已經到了河邊。一個女孩陪著一個男人走過來,隔著一段距離就能聽見女孩說,我什麼都不想,就想當歌星。見這邊有人,他們開始拐彎。古九思聽出來,女孩是大華娛樂廳的小園。小娜最後說:“我媽老愛說,落大雪那年若讓狼吃了就沒有後來的煩惱。”2做好的飯菜都涼了。何怡趴在飯桌上,望見古九思進門,連忙將一瓶藥酒端起來,往古九思的酒杯裏倒。古九思連飲了三杯,沒來得及吃上幾口菜,周身就燥熱起來。飯後古九思讓何怡泡了兩杯野茶,兩個人一邊品一邊說著自己的體會。古九思告訴何怡,野茶樹長在半山崖上,要采它很危險。何怡忽然插嘴說:“野茶讓人好興奮!”古九思看過去,何怡的眼睛柔光點點非常動人。他一擱茶杯,上去將何怡放橫了。“都是五十幾的人了,怎麼還是說來就來?”何怡那僅存的嬌氣也還動人。這天夜裏,特別激動的古九思讓何怡準備好紙筆墨硯,打算為自己留下幾幅字畫。他一口氣寫完三大張宣紙,何怡在一旁不斷叫好,說是好久不見丈夫如此才情四溢了。古九思將它們鋪開,後退幾步,站在滿是墨香的屋子當中,端詳一陣後,有些失望地歎氣走上前去,將兩幅寫著狼字的條幅拿起來,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為了不讓何怡伸手去撿,他還抬起腳將紙團踩癟了。何怡詫異地望著他,嘴裏說古九思不欣賞的,她可以拿去送人。古九思沒有聽進去,他老是出神。上了床後,終於還是將為田大華寫條幅的事說了出來。何怡一直沒作聲,古九思摸了摸她的身子,還當她是睡著了。“既然自認為是最好的,就不該給田大華。”何怡冷不防一開口,古九思的手在她胸脯上哆嗦了一下。“有女孩在麵前站著,不好舔自己吐的痰。男人都是這樣,見到漂亮女人就忘了自己是誰。事情過了又後悔。”除了聲音在動,何怡身上幾乎沒有一處在動。“我要是曉得自己是誰,當初就不會娶你。”古九思說。“她真的長得很出眾?”何怡的腿動了一下,醋醋地說。古九思笑起來:“首先我得重申,在西河鎮最漂亮的是民歌,其次才可能考慮到女人。我對你說,柳柳確實很漂亮,這是我信任你,愛你。如果我說的正好相反,你就不用再尊重我了,因為我在騙你。”古九思的一席話說得酣暢淋漓。“這麼說,你認準了柳柳?”何怡終於翻過身來麵對古九思。古九思想了想後說:“就是這樣!”何怡幽幽地說:“你別又因為民歌,再次弄出一場悲劇。”“你跟了我幾十年,怎麼還不懂!”說著,古九思像水牛洗澡一樣翻了個身,將一隻光背對著何怡。說何怡不懂,其實是古九思自己不懂,他一直想在柳柳與汪子蘭之間找出某種聯係,想得越久,那些本來在疑問中存在的一些頭緒,反而變得更加虛無縹緲了。慢慢地,他隻能注意到記憶中不斷回響的那首歌。一開始是汪子蘭在文化站裏唱。汪子蘭很年輕,一對辮子在民歌聲中如山澗旁的藤條一樣蕩來蕩去。汪子蘭的民歌像花開時節的風,不但能聽到還能撫摸到。對男人,它是女人多情的溫柔嘴唇,能燙燙地貼近鼻尖。對女人,它是男人雄渾的壯實臂膀,會有力地摟住腰肢。後來,汪子蘭不見了,天地間隻流著一道清水。清水也會歌唱。一隻灰狼從樹叢中徐徐跑到水邊,伸出爪子一碰水線,清水就抽出條條絲線,波紋湧及處,忘情的旋律將山都撼動了。灰狼撲進水裏,長嘯著同清水一道仰天高歌。古九思突然驚醒,他霍地睜開眼睛,屋裏一片漆黑,何怡正在枕邊喃喃夢囈。他摸了摸自己身上,到處都是汗漉漉的。古九思爬起來,擰亮台燈,從抽屜裏翻出一隻筆記本,大約在十幾頁處,他曾記錄從前做過的一場夢。他嘟噥一句:“相隔這麼久,怎麼連夢都做得一模一樣?”古九思拿過笛子,用舌頭輕輕舔了兩下笛膜。也沒有試音,隨著肺腑裏的氣息流出,笛聲就響了。古九思將清水唱歌的夢境完全投進笛聲裏,當灰狼出現時,他突然一驚,無緣無故地將笛子掉到地上。他正要去撿,不知什麼時候站在身後的何怡,搶先伸手將笛子拾起來。何怡將笛子還給古九思。“你怎麼啦,吹得正動聽哩,心裏出事了嗎?”何怡隻穿著最貼身的小衣,她身材極好,這種年紀了,仍像少婦一樣楚楚動人。古九思好久說不出話,直到涼風讓他打了一個噴嚏後,才說:“怎麼有人會像狼那樣唱民歌?”“狼唱民歌,那還不將人都嚇死!”何怡說。古九思覺察到手中笛子有些不對勁,低頭看清楚後,他怎麼也不明白,離地隻有這麼矮,笛子為何會摔裂?窗外傳來一陣極蒼老的歎息聲。何怡膽怯地從身後緊緊摟住自己的丈夫。古九思叫了聲:“誰呀?”他推開窗戶探頭望了一陣,隻有大華娛樂廳的霓虹燈在閃耀。他剛要關上窗戶,鎮子裏的狗一齊狂吠起來。何怡告訴他,可能是母狼來找它的兒女,上午她見到有人在鎮裏賣小狼。蒼老的歎息又響起來,這一次他們聽清是風吹過街巷發出的聲音。狼一直在叫,有時遠,有時近。早上醒來,古九思在被窩裏連打了幾個噴嚏。等他下到地上,又感到頭有些重。何怡見他感冒了,連忙找出幾顆藥丸讓他吃了下去。這時,田大華在門外大聲說:“古站長,昨晚鎮上的人都聽見你橫吹笛子,大家都說你找到美人了,心裏在發燒!”何怡連忙迎到門口。“他呀,笛子一響,卻將狼招來了。”她邊說邊客氣地將田大華往屋裏讓。見田大華真的進了屋,何怡又趕緊將放在盆子裏的髒衣服掇進睡房。田大華探頭探腦地往四周看了一番,認定到底是文化人的家,連掃帚都很文雅。不過他還是提了條建議,通往豬圈的後門也應該寫上一首詩。古九思淡淡一笑,田大華有關文化的雅興便消失了。田大華告訴古九思,汪鎮長請他九點鍾準時到鎮政府見見麵。古九思不理解,怎麼這樣的事讓田大華來通知。他以為汪鎮長也想要一幅狼字,但田大華堅決地否認了這種意思。田大華要古九思去時帶上笛子,汪鎮長可能要欣賞一下他創作的民歌。古九思不想告訴田大華,笛子昨晚摔裂了。他說:“我是民間音樂家,不是跑江湖賣藝的。”他又說:“現在獨生子女比生他養他的祖宗厲害,但在我這兒誰也別想翻天。”見田大華一愣一愣的,古九思就讓他回去原湯原汁地說給汪鎮長聽。田大華追問他是去還是不去。他忍不住譏諷田大華,隻認識金庫裏的貨幣和抽屜裏的牛角大印,他說汪鎮長會明白的。田大華像是突然明白過來,不客氣地告訴古九思,文化站和鎮政府的關係是花瓶和房子的關係,怎麼可以讓花瓶來左右房子哩。田大華接著又笑回來,說自己不是政府官員,所以才崇拜他,才找他要字。一直在聆聽的何怡從廚房裏跑出來,告訴田大華,古九思正在發燒。說著便又要古九思吃感冒藥。古九思不肯吃,田大華就跟著勸,說感冒一開始時就要用超量的藥將它壓下去。四顆藥片下肚,古九思兩眉之間蹙起四隻疙瘩。田大華說:“別人吃藥往肚子裏吞,古站長吃藥往眉頭上塞。”接著他一轉話題,要古九思別太強,文化站現在的日子也不好過,大華娛樂廳的部分收入是鎮裏的小金庫,別人不曉得,隻要古九思靈活一點,他都有權給文化站一點小錢。何怡一聽這話頓時眼睛一亮。田大華要回去陪縣裏來的袁副書記吃早飯。何怡攆到屋外,匆匆地將鎮裏欠她的服裝款一事說了一遍。田大華說:“幹脆等到澳門和台灣都收回來了,再一齊結賬吧。”這句玩笑將何怡的臉都急紅了。回到廚房,她錯將鹽當成糖放進豆腐腦裏。古九思吃了一口,便將碗筷放下。何怡以為他生氣了,就發火說,該生氣的應該是她。古九思不同她說,他端起小碗送到何怡嘴邊。何怡喝了一口,還沒咽下便大叫起來:“你想害死我很容易,但你還不曉得人家柳柳願不願意嫁哩!”古九思又讓何怡嚐自己碗裏的。何怡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後,撲哧一聲笑起來。出門前何怡又繃緊了臉,再次提醒古九思,那筆服裝款如果這個月仍不付清,她就到法庭起訴。3一夜之間,西河鎮發生了三件大事。首先是幾家店鋪被人偷了,派出所的老江放出話來,被盜的冰箱、彩電和VCD加起來正好湊足整套家用。其次是那個賣小狼的男人投宿的私人飯店所養的豬,被狼咬死兩頭。第三是古九思又在用笛子吹那首讓女人魂不守舍的曲子。古九思幫助何怡打開服裝店的卷閘門,發現門口有一堆男人的糞便。他找了一把掃帚將它弄幹淨,身後有女人在悄悄地笑。何怡不輕不重地說了句:“哪個畜生屁股上不長眼睛!”古九思不讓她罵人。她還說:“我說的是實話,畜生屁股上是沒有長眼睛。”古九思回頭看了看,發現大華娛樂廳的小園正用一種奇怪的眼光打量著自己。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越看越覺得在哪兒見過這眼神。在穿過街道走向文化站的過程中,古九思有意繞了幾步,最大可能地接近小園。隔著一條街,古九思經常聽見小園在娛樂廳裏唱歌,也經常聽到男人們歇斯底裏地喝彩聲,他並不是完全不喜歡,小園有時一個人在三樓宿舍的窗口,邊梳頭邊唱歌的樣子,還是有些藝術味的。小園已將小馮昨天替她挑的裙子穿在身上。裙子出奇地合身。看到古九思走近了,她似乎特意扭動一下身子,讓女人的魅力爆炸般四射開來。後來,古九思一個人坐在文化站裏,無論如何也止不住想睡覺的念頭。他剛閉上眼睛,小園就進來了。他告訴小園自己有些感冒,又將感冒藥吃多了點,所以才特別困。小園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挺嫵媚地說他並沒有發燒。小園貼著肩膀對他說,自己是他的崇拜者,早就想找機會認識,但一直沒有機會,昨晚聽了他的笛聲,她心裏好感動。古九思的喉嚨有些發緊,想喝水。小園就去給他倒水。小園將水放在古九思的手邊,輕聲吩咐一句什麼。沒多久他又看見那雙眼睛,黑暗中特別地亮,彌漫著一種說不清是淡綠還是淺藍的光芒。古九思曉得自己的眼睛正跟著這副眼睛,在許多房子和許多林子組成的迷宮裏遊蕩。他也曉得自己從來不懼怕這些沒有出路的生活,就像西河邊上的大山,隻要密林有一腳寬的縫,他就有信心走下去。古九思依然在迷宮裏自信地走著,突然間,哭成淚人的柳柳出現在眼前。古九思被自己驚醒後,身上又出了一層冷汗。他拿起手邊的茶杯一口氣喝下半杯,才發覺水是溫的,而且是用那野茶泡的。屋裏有一股女人的體香,他很熟悉何怡的這種味道。他想走走,腳卻有些軟。蟬在窗外的樹上,將身子撕裂後壯烈地嘶叫著。走廊上響起小動物跑過的聲音。一隻小狗般的東西跑進來,毫不猶豫地伏在他的兩腳之間。等到明白這個灰裏巴嘰的小東西是隻小狼時,他的心一下子懸起來。小狼的牙齒很嫩,咧著長嘴發出來的嗚嗚同小孩的啼哭一樣哀婉。院子裏響起兩個男人的聲音,他們一邊尋找小狼,一邊為付了錢,小狼卻跑了的半截子生意而爭吵。古九思聽見外麵的那幅美術廣告牌被挪動了,那上麵有他親筆繪製的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嬰兒的計劃生育宣傳畫。古九思再次看了一眼小狼,然後彎下腰伸手拎起它,放進一隻抽屜裏。小狼的尾巴被抽屜夾了一下,它痛楚地叫了一聲。兩個男人闖進屋子時,院子裏湧進許多看熱鬧的人。一個男人用安徽方言問:“看見一隻小狼了嗎?”“這裏是文化站。”古九思認真地說。“文化站有什麼了不起,縣文化館不是一天到晚都在耍猴和玩蛇嗎?我們聽見小狼在你屋子裏叫。”另一個男人說。“我在寫民歌,試音。”古九思說,“想再聽聽嗎?”古九思冥神片刻,一揚嗓子高亢地吼了一句。聲音未落,靠牆邊小桌上放的一瓶啤酒砰地爆炸了,一堆白色泡沫雲一樣翻卷得老高。院子裏的人群紛紛湧進屋裏。何怡趕來分開眾人擠到前麵問是怎麼回事。古九思自己也說不清楚,他默默地將碎玻璃和泡沫掃進畚箕。“如果天下的民歌都這麼唱,地球也得炸開。”那個男人繼續用安徽方言說。另一個男人說:“唱民歌的怎麼學像狼叫?”他邊說邊用目光掃著何怡的脖子。小園在院子的圍牆底下發現一個窟窿,她提醒大家小狼肯定是鑽進窟窿逃到後街去了。多數人退走後,小園迫不及待地問古九思,昨晚他用笛子吹的是什麼曲子。古九思沒作聲,何怡代他回答。這首民歌他寫了整二十年,到如今仍沒有合適的名字。別的女人說,她們有想好了的歌名可以義務獻給古九思。馬上有男人用渾話說,她們可以義務做點更有意思的事。男人女人一哄而散後,屋裏隻剩下何怡和小園陪著古九思。何怡就小園身上的新裙子聊了幾句後,不經意地說起自己剛才來看古九思,她迷迷糊糊地竟然將自己當作了小園。小園哧哧地笑個不停,她還沒有碰見過不喜歡自己的男人,縣裏的袁副書記一隻腳已經邁出了娛樂廳的大門,一見到她便改了主意,留在西河鎮過夜。“可惜你見到的都是風月場上的男人。”何怡說,“我家老古隻喜歡清水一樣的女人,不信你盡管試試,我保證不幹涉。”何怡徐徐地笑起來。小園突然張開雙臂摟住了古九思的腰。“有毛!那兒——那兒!”小園在古九思的腋下惶惶地尖叫。辦公桌抽屜縫隙裏,果然有個毛茸茸的東西在搖擺著。不知所措的何怡也往古九思身後躲。古九思掰開小園的手,上前去拉開抽屜,將小狼拎了出來。小狼一點也不叫,隻是齜牙咧嘴,並在空中不停地蹬著四隻小腿。何怡驚訝地說:“你還真的藏起這野物了?”古九思看了看小園說:“這小狼有點像你!”小園說:“女孩有點野性才性感。”古九思不理她,打開後門,將小狼放出去。小狼走了幾步,便一溜煙地跑起來。一會兒就翻過河堤,進到白花花的沙灘中。小狼和小園都走了,何怡才問古九思:“你剛才說什麼了?”古九思說:“小園的眼睛裏有些狼的東西。”聽到這話,何怡便放心地回去賣服裝了。身上的疲軟已不那麼明顯,古九思開始動手清掃院子和屋子,自從電視錄像不再被人喜歡後,文化站還沒有一次來過這麼多人。不長的時間裏,地上到處都是濃痰和煙蒂,宣傳畫上的女人也被抹上一撮胡須,懷中嬰兒褲襠裏多出一隻酒壺一樣朝天翹著的肉雞雞。古九思在心裏罵了三遍狼操的家夥。清理這些,用去了半個小時,當他將宣傳畫上多出的那些用顏料覆蓋完畢,門口又進來一群人。走在頭裏的田大華大聲說:“古站長畫的美女一定是自己的夢中情人。”跟在田大華後麵的是鎮政府的司機,最後的那個男人是汪鎮長。古九思衝著汪鎮長點了一下頭,手中的顏料瓶一歪,一團朱黃潑在地上。司機隨口說:“真像吃奶的小孩在拉屎。”汪鎮長馬上駁斥說:“這是藝術,搞不懂你就擦車去。”司機嘿嘿一笑,知趣地退到汪鎮長身後。田大華一進屋就咋呼:“怎麼有股怪味,有狼來過這兒。”他一吸鼻子,不停地眨著眼睛。古九思沒有說出有關小狼的故事。他不想同他們說這些,狼的話題一旦出現,肮髒醜陋凶殘的東西都會隨之而來。牆上有幅他為自己寫的字:清水無香。他用自己的目光將其他三人的目光往條幅上引。先是汪鎮長將抱在胸前的雙臂放下來。跟著田大華放著油光的胖臉癟了不少。司機坦率,他說:“這四個字太有文化了。”大家剛坐下,田大華就說:“我昨天來還沒有體會,今天感覺就不一樣。大概是汪鎮長禮賢下士,文化站就超凡脫俗起來。”司機則補充說:“這是汪鎮長到任後,第一次到下屬單位。”古九思說:“你們是記性好,忘性大。前天廣播裏還說,汪鎮長親自到財政所研究如何集中資金,擴大鎮裏的肉狗養殖規模。”汪鎮長岔開話題說:“老古有五十幾了?你這種風度縣城裏也不多見,有士紳貴族風範。你家裏過去是什麼成分?地主吧?我研究過,凡是過去被劃為地主的,他們的子女現在都比貧下中農的後代有出息。所以現在人愛說一天可以產生一個暴發戶,三代才能培養出一個貴族。”汪鎮長的話讓田大華聽得耳朵一顫一顫的。汪鎮長接著說:“西河鎮一定要往培養出幾個貴族的方向努力,我不會學他們隻搞萬元戶。光有錢有什麼用,要做就做既有錢又有教養的貴族。這是新的精神資源增長點。老古,你可以成為貴族,你有這個潛力。你還可以用這個題材寫一首民歌。政府不好公開講的,民間可以公開唱。”古九思說:“對不起,我不會有這樣的靈感。我這腦子隻對高山流水、聚愛離情有反應。”大家都盯著那幅清水無香的條幅不說話。沉默了一陣,汪鎮長要古九思彙報民歌調賽的準備工作。古九思說:“民歌我早就寫好了,隻要再選一個合適的女歌手就行,然後我就指導她練唱。”汪鎮長一扭頭說:“田老板,你不是說要推薦一個歌手給老古嗎?將她請來,讓老古看看,行的話就敲定下來。”沒等古九思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