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大樹還小(一)(2 / 3)

了一會兒,秦四爹一句話也不再說,黑色黃牯已在秦四爹睡覺的床對麵牆角草堆中趴下了,小屋裏有股濃濃的牛糞臊味。我問秦四爹今天能不能給講白毛女的故事,秦四爹搖頭不語,我隻好回家。剛走出小屋,就聽見秦四爹在屋裏低聲說:“現在這個世道,喜兒不像喜兒,黃世仁不像黃世仁!”回到家門口,正碰上母親欲出門喊我吃飯,兩個人差一點碰上了,我一低頭從母親的腋下鑽進屋裏。父親獨坐在堂屋的飯桌旁,拿著酒杯一口口地呷著酒,見了我還問是不是將姐姐的照片拿出去在同學麵前炫耀了。我沒頭沒腦地頂了他一句,說他除了想喝酒時用腦袋以外,其他任何時候腦袋都是多餘的。父親毫不慚愧地說,他好久沒讀書了,腦袋當然生鏽了不好使。我上去一巴掌將父親的酒杯打翻了,那杯酒灑了一地。母親急忙上來將我拉開,並罵我太苕,父親想喝酒想了幾個月,才下決心去買了半斤酒。父親不待母親說完就說:“我今天心情好,不在乎這一點酒!”臨睡前,我將姐姐的照片嵌進玻璃鏡框裏,為了騰出地方,我將自己的照片取了幾張下來。燈光下,掛在牆上的新照片使屋裏熠熠生輝。可我怎麼也睡不著,心裏老想著鎮裏報攤上那些花花綠綠的小報中寫的那些苦命的打工妹的故事!早上醒來,母親問我昨晚做了什麼噩夢,半夜裏大喊大叫的,我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噩夢,連一般的夢也不記得。剛吃完早飯,秦四爹就在外麵叫我,要我幫他將牛趕到後山上去,他自己隨後就到。見秦四爹有些慌張,我就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秦四爹用手指了指遠處的盤山公路,有幾輛汽車正緩緩地向垸裏爬來。秦四爹說:“那些知青又來了。”我有些驚訝,秦四爹這輩子可沒有怕過誰!秦四爹不讓我多問,我趕著黑色黃牯在頭裏快走,他在後麵雖然跟得急,還是被拉開一大段距離。山上的霜花還沒化去,像雪一樣,腳踩上去吱吱響。黑色黃牯不停地打著響鼻,還扭頭衝著越來越近的幾輛汽車哞哞地叫了幾聲。這時候,人和牛應該待在太陽地裏,秦四爹趕上來後,非要將牛攆到陰冷陰冷的山凹裏去。我不願跟過去,站在陽光的邊緣上,望著滿地裏忙碌的秦四爹。秦四爹很快就找到了一堆枯枝,他劃了好幾根火柴才將枯枝點燃,不一會兒火堆就燒得很旺。他向我招招手,我忍不住,隻好過去。秦四爹蹲在火堆旁,好一陣子一句話也不肯說,兩眼隻顧盯著火苗。後來他就叫我回去,今天不用陪他了。他要我回去後別對人說他在哪兒放牛,特別是不能讓那些知青曉得,他不想見他們。我離開火堆走了幾丈遠時,秦四爹又將我叫住,他說:“你小心留意一下,有沒有一個名叫文蘭的女人。”我說:“她也是知青嗎?”秦四爹“嗯”了一聲揮手讓我快走。在我回到垸裏之前,那幾輛汽車先進了垸裏。遠遠地就聽見一些男人和女人說著半生不熟的本地話,極張揚地大聲叫喊著垸裏人的名字。父親的名字在他們嘴裏響亮地出現了好幾次,他們叫他秦小樹,而且還故意將城裏的話與本地話混起來叫,樹字後麵就出現一個有些調戲意味的兒字音。父親是垸裏人當中為數不多表現興奮的人之一。他一再說,當初這個知青點上有十六個人,八男八女,今天怎麼少來了好幾個。父親衝著一個很富態的男人叫白狗子。叫白狗子的老知青說現在大家都是各自位置上的頂梁柱,想湊齊了回來一趟簡直比登天還難。父親將白狗子他們讓進屋時,我的房間還沒來得及收拾,母親不願讓客人見到那一片狼藉,趕忙將房門關上。我在大門外數了數,一共有十一個不認識的人進了我家。我心裏馬上說,這可夠父親忙一陣了,因為家裏隻有八隻凳子。我預感到父親接著就要喚我到鄰居家借凳子,剛要走開,父親搶先叫喚起來。我隻好到鄰居家搬了三隻凳子送回屋裏。由於我故意少搬了一隻,父親沒有坐的,站在那堆人中間,模樣比坐著時顯得有骨氣些。父親將我介紹給白狗子他們,說我是他的兒子,學名叫大樹。他們都笑起來,幾乎是齊聲說:“沒想到小樹養了一棵大樹。”我對他們的口氣很不滿,就頂了一句說:“你們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天地間本來就是小樹養大樹,說大樹養小樹的隻有白癡。”他們一愣後,白狗子說:“這道理還真不錯,是這麼回事。”父親這時問:“白狗子,你們大車小車地回來,是不是也想搞扶貧?”旁邊的人一齊笑起來說:“現在可不能再叫白狗子了,人人都喊他白總白老板!”白狗子也笑,他說:“在秦小樹麵前,什麼老總老板,全都是老母豬和老母雞。”大家笑得更起勁了。母親趁機說:“如果你們來扶貧,秦家大垸就有希望了,你們吃過這兒的苦,會真的扶這兒的貧。”母親這話讓屋裏出現一些尷尬。過了一會兒,白狗子才說:“扶貧那是政府的事,我們是杯水車薪救不了急,如果你們私人有困難,我們肯定可以幫忙的。”聽到這話,父親和母親同時望了我一眼。我明白他們想開口說我的事,就故意踢了一下正在雞窩裏生蛋的母雞。母雞一驚,拍著翅膀飛到白狗子的懷裏。旁邊的人馬上起哄,說白狗子真有豔福,走哪兒都有小情人往懷裏撲。父親和母親看出我的心思,他們瞪了我一眼後,將母雞抱過來重新放回雞窩。母雞受了驚嚇,不肯在窩裏待,折騰幾下後,就跳到地上撒開翅膀跑到大門外去了。又聊了一會兒,才弄清他們這次來隻是舊地重遊。省城裏正在籌辦幾場紀念知青上山下鄉三十周年的大型晚會,白狗子因此掏錢請大家回來感受一下,找一些靈感。母親覺得他們如此興師動眾花那麼大一筆開銷,隻為排幾個節目的行為太不可思議了。白狗子卻說,人的精神生活比物質生活更重要,為了精神上的需要,花得再多也值。他還舉夏天香港要回歸的事為例,說按道理到時印一換,旗一換,收回了就是,可為什麼要再花它幾個億來搞慶祝活動哩,為的就是精神的需要。白狗子還特別提到人的曆史對自身的重要性。母親有些怔怔地望著父親,眼神裏好像是說,你把我的曆史藏到哪兒去了。說到這裏,白狗子忽然想起什麼,他問:“秦老四哩,他現在怎麼樣了?”父親也不看我,就說:“不怎麼樣,每天從早到晚隻與那頭黑色黃牯做伴。前些年,他還總是念叨要到城裏去找文蘭,現在老了,也不再提那話了。”父親突然一轉話題問:“文蘭她還好嗎?”白狗子他們一下子都變成了啞巴,好半天才有人低聲說:“文蘭她死了,很慘!”父親聽說是不久前的事,就不再往下問。屋裏的人都歎了一聲,坐在牆邊的幾個女人,淚水都流下來了。母親見狀連忙到廚房裏去為她們準備洗臉的熱水。幾個女人不用母親招呼也跟著魚貫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