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大樹還小(二)(2 / 3)

己垸裏見到外來的老知青,秦四爹為什麼還要躲。那防空洞又黑又冷,說不定還有什麼野物,在那裏麵待著有什麼意思。夜裏,我夢見了姐姐,不知為什麼她總在哭,她什麼也沒對我說,卻又哀求著要我千萬別將她的情況告訴父親和母親。醒來後,我盯著黑洞洞的窗口望了半天。天亮後,母親起床了。她先將籠裏的雞放了出去,我穿好衣服走出去時,母親正對著城裏的方向出神。我問她:“人做夢是不是與實際情況相反?”母親說:“是呀!前年我做夢時見到你外公外婆的病好了,逢人就笑,不多久他們就死了。”我放下心來,不同母親往下說,出了門就往後山爬。那幾頂帳篷在小河灘裏寂靜地擱著。帳篷邊有一個黑影,剛開始我還以為是一棵小樹,仔細看過幾眼才發覺那是一個人,我覺得那隻能是白狗子,那樣子像是在膝蓋上鋪著紙在寫著什麼。戰備洞在半山腰的一處土崖上,洞口有些塌方。我的判斷一點也沒錯:一行牛蹄印點點劃劃地通向洞裏。我剛爬到洞口,就聽見秦四爹正在裏麵說話。秦四爹說:“連文蘭都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那麼好的一個姑娘硬是被人逼得走投無路。我可不是要害她,她性子不好老愛一個人發愁發悶,一個人流眼淚,身體又不好,三伏天也不能下水田幹活。誰叫我當大隊長哩,見她那樣子我就想照顧她。她感激我,要同我好,我又沒老婆,不找她還能找誰哩!隻是我性急了點,那麼急匆匆就上床同她睡了,但她並沒有恨我。秦家大垸這兒都是這樣,男人不行點蠻女人哪會主動遷就你!隻要事後繼續好下去就行。可他們卻將城裏的規矩搬到這兒來,要問我的罪。我有什麼罪,真有罪文蘭就不會那麼舍不得將胎兒打掉!我牢也坐了。兒子還沒出生就被人弄死了,後來我又等了這麼多年,總想著文蘭會回來,現在倒好,恐怕連魂也見不著了。她在陰間也不曉得被分到哪個國家,哪個縣市,哪個單位,叫我如何去找她!文蘭可是對我說過,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不然我怎會這麼癡癡地等她。我相信她,她當時說我害她是被人逼的,那不是真心話,是白狗子他們教給她的。白狗子他們一直對我不滿,想將我弄倒了,沒有人敢再管他們。我聽見過他們罵文蘭,他們說文蘭是知青中的敗類,丟了知青的臉,那麼多男知青她不愛,卻要同一個土克西鬼混。他們還發誓不將文蘭和我拆散,他們就集體跳崖。他們又向文蘭許諾,隻要她別說自己是自願同我發生關係,再有招工回城的指標,他們一定優先讓文蘭先走。文蘭被他們反反複複地折磨得糊塗了,就昏頭昏腦地答應了他們。我坐牢後,文蘭曾送了九個糖包子給我。看守沒有對我說送糖包子的人是誰,可我曉得是文蘭。因為我對她說過,她胸前的漂亮山峰像兩隻糖包子一樣誘人。為什麼要送九個,那是長久永久的意思,她叫我不管多久也要等著她。糖包子是圓的,所以她還說等久了就會有我們的團圓日子。她後來還給我寫過信,有好幾封,都被看守的貪汙了鯨吞了。他們對我和文蘭的事特別好奇,有幾次借提審時問我同女知青在一起時的感覺是不是很特別。我不肯告訴他們,他們心裏一定很窩火,便想偷看那些信中說的是什麼。那些女知青在大家的眼中,再不好看的也比得上仙女。我可不是這樣的人,我和文蘭是真心相愛,否則我絕不對她動歪心思。我要是那種人,為什麼我後來不再找個女人,我就是要讓那些歪看我的知青們看看,我對文蘭是忠貞不貳,這輩子我心裏隻有她。文蘭接不到我的回信心裏覺得很苦,她奈何不了周圍的城裏人,隻好聽他們擺布。他們讓她結婚她就結婚,他們讓她嫁人她就嫁人。可她心裏隻有我,她的心是永遠不會嫁給別人的。別人要她就像娶了一頭母牛,她沒有情給人家,更不會獻出自己的心。別人就一天天地虐待她,她沒得吃沒得喝,沒得穿的沒得戴的,身上隻剩下一張皮包著一把骨頭,這種樣子隻有跳江。跳進江裏,江水那麼深,那麼寬,那麼長,誰也看不見她的樣子,連我都看不見,這是她最後的心願,她隻有這樣表示她還愛著我。你說對嗎?去年你的老伴老死時,你不是也不願去看一眼嗎?都這個份上了不看為好。關鍵是兩個人的心要在一起。別人都說我苦,那隻是別人的事,他們以為這樣苦才會覺得苦,我不把這當作苦,那它怎麼也不會苦了。我把文蘭裝在心裏,就等於將幸福裝在心裏。心裏幸福隻有自己曉得。心裏有盼頭那才叫真正的幸福,一想到文蘭哪一天會突然回來,我就快活得要死。幸福不幸福關鍵是心裏。你看白狗子他們,一台車比全垸人的家當都值錢,穿的戴的用的全都現代化了,可他們為什麼還要跑到這個被他們詛咒了沒有一萬次也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的地方來看看,一定是他們心裏找不到幸福的感覺了。先前以為能回城就是幸福,回城了又想著升官發財成就事業就是幸福,現在是不是又以為隻有到了美國才是幸福?這是幸福對他們的報應,人太貪了,它就會讓你找不著。我不貪,我有我的幸福。你覺得我說的那些都對嗎?文蘭一定是那樣的,她的性格我太清楚了,她會那樣做的。”洞裏很黑,除秦四爹的聲音外,我還聽見牛尾巴在地上拍打的聲音。我將眼睛閉了一會兒,再睜開時,看見秦四爹還在夢囈一般對著黑色黃牯訴說著。我挨著他坐了一會兒。他閉著眼睛對我說:“天亮了?”我說:“都快出太陽了!”秦四爹說:“昨晚我總算將文蘭的事都想透了。她的確是個好女人。”我說:“白狗子和老五都不願談她哩!”秦四爹說:“他們哪是不願,是不敢!”我說:“昨天到今天你吃了什麼沒有?”秦四爹說:“我到你家地裏扒了些紅芋,生的吃了幾個,又用火烤熟吃幾個,放心餓不死我的。”從爺爺死後,我家的紅芋地裏總是收不幹淨,照秦四爹的估計,十隻紅芋中少說有一隻沒有從土裏挖出來。父母親對這一點不大在乎,垸裏人也一樣,現在種紅芋早已不是當年母親為歐陽吃不飽肚子著急、偷著用紅芋為他補充營養那樣的目的了,現在家家都用紅芋喂豬。往年,父母親總叫姐姐隔幾天就牽上家裏的幾頭豬,到地裏去用那長嘴筒子深翻淺拱,將那些沒挖起來的紅芋就地吃掉,省去許多的人力。今年姐姐到城裏打工去了,這事就沒人做。父母親不讓我做,垸裏的習慣是這樣,男孩子隻可放牛放羊,但不可放豬。洞裏地上幹幹淨淨的,半塊紅芋皮,半隻紅芋蒂也找不見。秦四爹說:“你別找。隻有那些知青吃紅芋才剝皮削皮。當年我批評他們時,他們竟說如果稻穀不脫殼,小麥不去麩,他們才會將紅芋連皮一起吃下去。還說吃紅芋本來就屁多,再將皮吃下去打一個屁會起三個小旋風。”秦四爹邊說邊輕輕地笑了笑,他說:“那些小雜種也挺可愛,不但會唱歌,還會編歌,那些電影裏挺好的歌兒,被他們一改詞,就跑了味,快樂的變成了傷心的。”秦四爹忽然唱了起來:櫻桃好吃樹難栽,不下農村不明白,工分不會從天降,仙人洞好搬不來。在母親之後我又發現秦四爹的嗓子真的很好,可見他說自己演樣板戲的事是沒吹牛的。秦四爹隻唱了這幾句就不唱了,他站起來摸了摸洞頂後,問我清不清楚這洞是誰挖成的。我說好像聽人說過是知青們挖的。我的確是聽說過知青們挖戰備洞的事。那些年一到冬春就開始修水利,幾乎所有的男女勞力都要上工地,家裏隻許留下少數半勞力的老弱病殘應付應付。上麵還要求讓知青全部到工地去接受鍛煉。父親那年隻有十六歲,他在離家一百多裏的水庫工地上當突擊隊員。每天要用那大號箢篼從壩底往一天天升高的大壩上挑一百多擔土。但知青點上的那十六個男女,在工地上挑的所有的土加起來也超過不了一百擔。知青們不是坐在一處土墩上給垸裏的人發記工牌,就是在大壩上麵給每倒一擔土的人畫上一筆正字。再不就是當宣傳員寫工地戰報。父親他們為此對秦四爹有很大意見。父親一向受人欺負,因為他那時個頭太小還沒發育起來。在他同白狗子幹了一仗以後,大家才開始另眼相看。父親至今也沒弄清楚白狗子是不是故意整自己,因為他說過一句,知青不是“修”了,就是小資產階級。父親是在連續三天發現白狗子都要少畫自己的一筆“正”字後才開始發火的,特別是那一天白狗子竟然少給他畫了兩筆“正”字。父親說不過白狗子,有理也講不過他。這是秦家大垸人的共同弱點。大家集中起來同知青辯論時,無一不被駁得體無完膚。父親不是那種找茬故意賴賬的人,這一點僅從他對母親的情愛就能明辨出來。父親就是在同白狗子算賬的那一次,第一次看見母親的。當時母親不知為什麼要來找白狗子,父親沒有追問過,但估計是為了歐陽。父親一見到母親正在人群中觀望,心裏就激動起來,他上去一把抓過白狗子的筆,說自己並不在乎那兩筆“正”字,關鍵是要白狗子賠個不是,說聲對不起。白狗子死不認錯,還罵父親是混賬。父親一急之下順手打了白狗子一耳光。白狗子馬上撲過來將父親死死扭住。盡管白狗子人高馬大,在一對一的情況下父親絕對吃不了虧。問題出在旁邊的人以為父親會吃虧,他們迫不及待地參與進來,在救助父親的時候,順便放倒了白狗子。白狗子在地上打了幾個滾,爬起來就在工地上四處召喚,轉眼間,幾百名知青就聚集到父親他們麵前,惡狠狠地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父親他們並沒被嚇倒。他們什麼也不說,隻是將一根根扁擔橫在腰間。在他們背後則是幾千個同他們模樣相同的人。不過這場衝突到底還是沒有發生。父親和秦四爹都說過,若不是知青先退縮了,肯定要吃大虧。工地上的人心裏早對知青有怨言。開飯時,他們總是抱成團互相幫忙搶,幹活總是揀最輕的,三五成群地橫著走,見誰也不讓路,還喜歡長相好看的本地姑娘。雙方的退卻是從母親和歐陽同時出現時開始的,母親在一邊推著父親往後退,歐陽則在另一邊將白狗子往回拖。秦四爹就是在事後第三天,將垸裏的知青突然全部撤回去,讓他們在後山上打一個戰備洞。這座戰備洞知青們挖了兩個冬春,秦四爹說他與文蘭的結合就是在這洞裏開始的,而父親與白狗子也因這洞而結成了生死之交。戰備洞在十米深的地方要拐第一個彎,這彎怎麼拐必須聽秦四爹的。秦四爹從水庫工地趕回來,他看了一眼就決定向右拐。秦四爹幾乎沒在垸裏落腳便又來到水庫工地,分明是各營連趕進度的緊張時刻,他卻叫父親等幾個最賣力幹活的男勞力回垸裏休息幾天。父親往家裏走時,秦四爹吩咐他們隻許待在家裏,不得亂跑,理由是怕影響不好。父親到家的第二天下午,垸裏的所有房瓦都在頭頂上響了一陣。接著就有人大叫說,戰備洞垮了,知青都被埋在洞裏了。父親當即拿上工具,叫上那幾個休假的人往後山上跑,戰備洞的洞口完全塌了下來,洞裏的動靜一點也聽不見。父親他們顧不上想許多,趴在那洞口上拚命地往外刨著土。父親整整刨了六個小時,中間一口氣也沒歇,連水也沒喝一口。天黑後,父親一鍬鏟下去,眼前露出一個黑咕隆咚的洞口。父親從洞口爬進去時,除了白狗子尚能睜開眼睛看看他以外,其餘的人全都昏迷不醒。父親這時已顧不上去回憶在工地上的那場不快,他抱起比自己高出近一半的白狗子,從那不大的洞口往外推,別的人則在外麵接著用手往外拉。洞裏幾乎沒有光亮。父親的目光除了在洞口附近有些用處外,越往裏走越沒用。救出十三個人後,父親找了很久才又找到另外兩個,父親無論如何也弄不開他們緊緊摟在一起的四隻手,那個男知青的手父親還能對付,對於女知青的手他無論如何不能用力掰。秦四爹有一回對我說,那些女知青的手的確很特別,哪怕是平常見麵握那麼一下,也會有種過電的感覺,讓人不能自持,以致他後來都不大敢同女知青握手。秦四爹說那時這一帶無論男人還是女人,沒有不崇拜女知青的,特別是男人,見了女知青個個都會眼睛發亮。父親從戰備洞裏救出十六個知青的事大家都不怎麼說,傳說的是父親居然能一次摸遍知青點上的八個女知青,言語之中充滿嫉妒。父親最終也沒將那一對正在熱戀中的知青分開,而是將他倆一起弄出洞口。後來,在外麵接應的人都說他吃獨食,他應該喊個人進去幫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