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大樹還小(二)
屋裏先是女人們小聲的談話聲,接著便是抽泣,一會兒所有的女人全都放聲大哭起來,連母親都參與其中,甚至比別的女人哭得都起勁。父親驚愕地望著白狗子。白狗子用幾乎低得不能聽見的聲音說:“文蘭是自殺的!她從長江大橋上跳進長江裏,屍首也沒找到。”我一時難以自控,忍不住要將這個消息告訴的秦四爹。山凹裏那堆枯枝正變成了灰燼,火星全被澆熄了,一聞那氣味就曉得是用尿淋的。我大叫了幾聲,不見回答正要去找,忽然在一棵樹後麵發現了秦四爹。他筆直地站在樹下麵,不經意時,還以為他上吊死了。我說:“你怎麼不答應!”秦四爹說:“你是個報喪鬼,誰會理你!”我一愣說:“誰告訴你了,這麼快?”秦四爹說:“我料定文蘭會有這一天。她逃不過去的,遲早會死在他們手裏。”秦四爹突然提高聲調說:“不管怎麼解釋,她也是被白狗子他們害死的。她當年若是嫁給我,怎麼也不會落到如此地步!”我說:“你現在隻能養活一頭牛,人可不是隻吃草,城裏的女人更是天天得喝牛奶。”秦四爹說:“文蘭走了,我灰了心。當年我可是大隊長,一千多號人的吃喝生死全歸我管著。公社裏還準備提拔我當副書記。都是吃了白狗子這幫知青的虧,硬說我強奸了文蘭,將我弄進監獄裏。他們在垸裏垸外偷雞摸狗,行凶打架,隻有我敢管教他們,他們記了恨心,逮住機會就想報複我。其實文蘭是真心跟我好!但我一直不明白她為什麼在關鍵時昧良心改了口。”秦四爹很傷心,但沒有掉眼淚。我不信一個城裏來的女知青怎麼會看上他。秦四爹說自己當年唱樣板戲比誰都唱得好,不隻是這兒的知青點,遠近幾處的知青點上的城裏學生都很佩服他,逢重要場合演樣板戲,郭建光、李玉和與楊子榮總是由他扮演,而文蘭隻是在《沙家浜》中演過被刁小三搶了的姑娘。秦四爹說著就學了一句:搶東西呀,我還要搶人呢!這是刁小三的台詞。秦四爹告訴我,有天晚上他去知青點看看時,屋裏隻有文蘭一個人在,他衝她開玩笑,將刁小三的話學了一遍,並動手輕輕拉了文蘭一下,哪料文蘭一下子便倒進自己的懷裏不肯離開。文蘭對秦四爹說她的命太苦,父母都在文革中搞武鬥死了,哥哥失了蹤,家裏隻剩下她一個人,所以她要找一個老實可靠的人成個家。文蘭選中了秦四爹,這太出乎大家的意料,文蘭的肚子大起來時,知青們決沒想到對方是秦四爹。文蘭自己死不肯說,最後還是秦四爹自己承認下來的。本來文蘭已事先與秦四爹通過氣,她隻說自己在山上被不認識的壞人害了,然後讓秦四爹出麵求婚,自己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嫁給他。可秦四爹不肯,他不願讓別人說自己娶了個破貨,也不願文蘭澆上這不存在的一盆臭水。他出麵認過的第三天,就被公安局的人用手銬銬走。等他刑滿釋放回來,文蘭早就回城去了,他險些無法打聽到文蘭肚子裏的孩子是保住了還是沒保住。我告訴秦四爹,白狗子他們回來是為演戲找靈感的。秦四爹哼哼一陣說:“他們現在可以將那些當戲演了,可我們還得實打實地熬著過。”從山上望去,白狗子他們從汽車裏搬出不少東西,來來回回地往境邊小河灘上走,白狗子的身材最胖,隔得再遠我也能一眼認出來。秦四爹看不清,那麼遠的距離,他隻能認出一片小黑點。我告訴他白狗子一身肥肉少說也有一百八十斤。秦四爹像是回憶著說:“這狗東西倒翻了一番,那時最多隻有九十斤,瘦得隻剩下一根筋。”我說:“他們不用翻兩番也能實現小康。”說著話時,小河灘上開出幾朵花一樣的東西。一開始我並不明白這是什麼,後來見人可以在裏麵進出,我才明白那是旅行帳篷。他們將秦家大垸當作旅遊點了。我要秦四爹回去看看帳篷和汽車,特別是白狗子那台車,我在撲克牌中見過,叫凱迪拉克,是印在小王牌上,大王牌上印的是勞斯萊斯。秦四爹對這些沒興趣,再好的汽車也不如他的這頭黑色黃牯。秦四爹斷定白狗子他們一定想見見自己,他說不是不可以見,得等到他有興趣的時候。我很想見識一下那幾頂帳篷,秦四爹也不想我陪他,他要我去那些老知青跟前探聽些消息。特別是文蘭,弄清她到底是怎麼死的。從山坡上下到垸裏,路上碰見不少往回走的人,他們已看過帳篷的新鮮,都說著相同的話,說城裏的人到底會過日子,幾塊布一扯,到哪兒都能搭個小房子,一男一女睡在裏麵要多舒服有多舒服。待我走近時,圍觀的人都已經走得差不多了。我在一頂帳篷門口探頭張望時,看見白狗子正在裏麵同另一個男人爭吵什麼。我不著頭尾地聽了中間兩句,好像是為了什麼排名先後的問題。白狗子看見我就將我拉進去,讓我試試他們的充氣床。我坐上去試了試,他問我是什麼感覺,我說像是騎在牛背上。白狗子笑起來,說除非讓牛四腳朝天坐在牛肚子上,他說等我結婚了就曉得這是什麼滋味。剛才還在同他吵的那個男人聽了這話立刻笑起來。我聽出那聲音裏有幾分邪意。我正要走,白狗子將我按住問:“你為什麼不去上學?”我不想對他說實話,就說:“我不想讀書。”白狗子眨眨眼說:“我可是漢口王家巷碼頭邊長大的,別的不行就眼睛厲害。”說著他一伸手從我的口袋裏抽出姐姐讀過的高一課本,“不想讀,揣著課本幹什麼?”我被他問急了,想搶回課本,又打不過白狗子,隻好說:“我不要了,等會兒你還不得親自送到我家裏去。”我裝出要走的樣子,白狗子一點不在乎,他說:“你不要那正好,我們沒帶衛生紙,正好可以用來揩屁股。”這話讓我火了,我說:“你敢動一頁,半夜裏我攆幾頭黃牯來,連棚子帶人都給踩個稀巴爛。”白狗子一咧嘴,將書還給我。他說:“沒想到你比當年的秦老四還厲害!”白狗子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非常漂亮的鋼筆,朝我晃了晃,然後對我說,他有幾個問題,隻要我如實回答,他就將鋼筆送給我。我想了想後,還是點了點頭。白狗子於是問:“垸裏的人平常還記不記得這兒來過一批知青?”我說:“沒有誰記得,隻是前兩年討論如何奔小康時,有人提出過,到城裏去找找那些曾在這兒插隊的知青,請他們幫忙搞個什麼能致富的項目。不過討論完了以後,大家不僅忘了知青,連奔小康都忘了。大家都說,反正這都是城裏人吃飽了沒事,跑下來玩個名堂就開溜,忘了反而少些煩惱。”白狗子說:“這可不像是秦老四這樣的人說的話!”我說:“你沒聽過,秦四爹的話水平更高。”頓了頓後我又說,“你信不信,他昨天就算準了你們這兩天要來!”白狗子瞪大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才說:“你不是說沒人記得知青嗎?”我說:“秦四爹心裏是惦記著文蘭。你們是沾了文蘭的光才被人記著。”白狗子說:“我再問個相同的問題,你的同學們曉得知青的事嗎?”我說:“不曉得的多,曉得的少。但有一次老師在課堂上提起過知青,說他們老寫文章抱怨自己下鄉吃了多少苦,受子多少迫害,好像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吃苦是應該的,他們就不應該這樣。老師還說,自從來了知青後,這兒的流氓就大膽多了,像是有人撐腰似的。”白狗子說:“你們做學生的也不喜歡知青?”我說:“為什麼要喜歡知青?”我想起秦四爹的話,便又說:“你們知青可從來沒有喜歡過農村。”白狗子不說話了,他低著頭將手中的鋼筆反複玩來玩去。後來他將鋼筆遞給我。我不好意思拿了人家的東西就走,在那兒站也不好,坐也不好。正猶豫時,白狗子忽然朝我吼了一句:“沒你的事了,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麼。”白狗子的聲音渾厚得像春天的雷霆,滾到哪兒哪兒的地皮就發顫。與白狗子同來的那些知青在垸裏瞎竄,他們對垸裏的情況很熟悉,連秦打鐵的家都記得。特別是那個與白狗子在帳篷裏爭吵的人。大家都叫他老五,也不知是他的姓還是他的名。老五站在那荒草封住的門前說,秦打鐵從前總吹牛,說他的技術全國第一,隻要是鋼鐵他就能像揉麵粉一樣,將它弄成自己想弄的形狀。老五他們回城探親時,故意從父親上班的工廠裏拿了一截不鏽鋼,讓秦打鐵將它打成一把菜刀,秦打鐵打了三天,白燒了幾百斤木炭,也隻是將那不鏽鋼打成一隻破鞋底的樣子,就這樣還將秦打鐵的腰弄閃了。秦打鐵現在家門絕了。他聽別人的話,帶上老婆孩子,挑上打鐵擔子到城裏去賺錢。他不懂陌生處的水深水淺,一到就接了一批活,都是些長短刀具。他交完貨,錢還沒拿到手,就在夜裏被人滿門抄斬。據說是黑幫械鬥,一方吃了秦打鐵做的那些長刀短刀的虧,對打起來,秦打鐵的刀還是刀,別人的刀則成了泥巴。吃了虧的那些人便向秦打鐵下了黑手。老五對秦打鐵的遭遇歎過幾聲,說在城裏可不是所有的人都吃得開。不比農村,再怎麼樣也有一塊地可以養家糊口。在城裏,雙腳站的地方都有成千上萬的人想要。說著話,老五忽然就懷念起當年這屋裏爐子上吊罐裏的狗肉香來。老五說話時,父親正站在旁邊,他說:“那時,這一帶的狗都叫你們知青偷吃光了。”老五說:“你不是也跟著吃了許多狗肉!”父親說:“狗屁,你們總是將啃不動的狗骨頭給我。”老五說:“可你還不是啃得津津有味。”父親笑了笑說:“可你們不曉得,有一年臘月下大雪時,你們將公社裏養的一條狗打死了,剛煮熟,我跑去騙你們說那是條瘋狗,你們嚇得不敢吃,讓我拿出去扔。我隻扔了幾塊,其餘的都讓我和另外兩個孩子躲在樹林裏,用樹枝做筷子,過了一餐飽癮。”老五也笑,他說:“那你就不曉得下文了,那天晚上我們吃了你家的兩隻雞!”父親說:“誰說我們不曉得,我們還找到吃剩下的雞毛,旁邊還有回力球鞋印,那種鞋隻有你們知青才穿得起。如果不是秦老四出麵攔住,我父親早用刀將你們的三隻手砍下一隻來。秦老四說你們個個都是座山雕,人人都想擺百雞宴,太多了不好對付。”父親告訴老五,秦四爹為了讓知青不再在垸裏胡鬧,三天兩頭往公社裏跑,要招工指標,要一個就送走一個,走一個垸裏就多一份安寧,而且誰最搗蛋就讓誰先走。老五是這個點上第三個走的。他走的那天正好是秦四爹被抓起來的日子,他還順便搭上押秦四爹去縣城的車。我聽秦四爹說過,當年他戴著手銬押進城的路上,有個知青不停地往他腳邊吐口水,他忍無可忍最後用勁踢了那知青一腳。他說這個知青不知好歹,那個返城的指標還是自己用一包遊泳煙從鄰近大隊的大隊長那裏換來的。我明白這人就是眼前的老五。秦四爹還說,男女一共十六個知青中,老五是最壞的,秦四爹說的壞是搗蛋的意思。他說老五下來的第三個月就將另一個知青點上的姑娘肚子弄大了,其餘偷雞摸狗,挖隊裏的花生,摘隊裏的南瓜,哪一件事都是老五領頭,最少也是個二把手。老五的絕招是到外麵垸裏去釣雞。他用一枚大頭針彎成魚鉤一樣的形狀,再用細線係好卷成一個團揣在褲子荷包裏,然後就裝作從別人垸前經過。趁人不注意時,用兩個指頭一彈,就將鉤著小蟲的鉤子彈到一群雞的麵前。哪隻雞若啄了那鉤子,便脫不了身,不吭不響,乖乖地隨著他走。碰到有人時,他們就停下來,那雞也呆呆地不往前走,那線細得誰也看不出破綻。走到沒人處,他再將線一收,將雞用外衣包起來,唱著知青們最愛唱的《再見吧江城》,旁若無人地往回走。這個秘密是秦四爹後來發現的。除了貓狗之類的小東西喜歡跟在人的後麵走,別的動物沒有這個習慣。那天他看見一隻公雞跟著老五走走停停,就起了疑心。他撿起一塊石子朝那隻公雞砸去,公雞一驚,銜著一根細線飛了起來。為這事,秦四爹扣了老五十個工分。並將扣下來的這些工分劃到我家的賬頁上。秦四爹曾說,當年十個工分雖沒有兩隻雞值錢,卻比兩隻雞重要,那時想多掙十個工分不曉得有多難,年底算賬時,十個工分往往可以決定這個人屬於哪一類。秦打鐵的房子無人去住,就連秦四爹這樣的孤身老人也不肯要那房子,大家都看著它一天天地敗塌下去。老五說,若在城裏管他什麼原因,隻要像房子的都會有人搶著去住。父親問老五敢不敢進這屋。老五說,三十年前他是墳墓敢躺棺材敢睡,現在不行了,有後顧之憂,他大小有一座酒樓,不能讓生意惹上晦氣。父親沒有惡意地說老五,當年他們做知青時總是嘲笑農民,這封建那落後,怎麼一有了錢財,反倒比農民還封建落後。老五說了句很深奧的話,人不可能沒有文化傳統,也不可能不批判傳統文化。這時,從小河灘帳篷裏傳出一陣手風琴聲。大家不約而同地扭頭看了一下。老五說:“這是白狗子在拉。當知青時,他想自己能有一隻手風琴都快想瘋了,現在他可以買下全國一年中生產的全部手風琴。”父親說:“可他拉的曲子沒有從前的好聽!從前他拉的那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用說你們哭,就是我也曾想哭!”白狗子拉的正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老五皺著眉頭說:“這曲子就應該在夜深人靜時聽!現在讓人聽,太早了點!”我望了望後山,太陽仍有老高,黃昏還沒露出蹤影。我找了兩遍,山上沒有秦四爹的影子,那頭黑色黃牯也沒見著。黃昏來臨時,小河灘上首先冒起一股青煙,開始是濃濃的黑黑的,上升得很快,樣子還有些猛。隻一會兒,領頭的那團烏雲一樣的煙霧,就順著山勢爬到山巔之上,在夕陽的映照之下,迅速地幻化一片彩霞。隨後產生的青煙就沒有這種性子了,它徐徐地緩緩地,甚至還有些綿弱無力,還沒達到半山腰就被漸起的暮色化解得若有若無。因為這青煙,才能看見晚風的樣子。晚風的確像月裏嫦娥舒開的長袖,它在半空裏一揮而過,卻在地麵上留下許多生機與希冀。那堆忽明忽暗的火被白狗子和老五他們叫做篝火,火堆旁有女人在迫不及待地唱著歌,隱隱約約地在風中斷斷續續地飄蕩著。父親和垸裏的人都在說,他們還是從前的老脾氣,自己將自己弄得特別憂傷,好像是天要塌了下來,卻又與別人無關。秦四爹一直不見回來,白狗子已問過好幾次了,他說他無論如何也要同秦四爹盡快見上麵。白狗子天黑之前開著他的凱迪拉克到鎮上去打電話,他的手機在這一帶無法使用,隻是一塊無用的廢塑料。白狗子開車離開時,老五在旁邊笑著說他剛收了個小蜜,一天不見就心裏發癢。白狗子開玩笑地用凱迪拉克去撞他。一不小心,車頭撞在稻場邊的石滾上。白狗子停下車開門看了一眼後,有些不高興地責怪老五。老五不以為然地說,這點小事也值得傷和氣,修一修也就萬把塊錢,誰出不起!聽見老五的話後,垸裏的人頓時伸了伸舌頭。白狗子像是想通了,笑一笑後鑽進車門,隻見滿車身的彩燈一亮,凱迪拉克一下子躥出老遠。白狗子的車跑得很快,十幾裏山路一會兒就回來了,人還沒從車裏鑽出來,臉上開心的笑容先像花朵一樣從車窗裏開放出來。秦四爹依然不見回來。我到他的小屋門前去看了看,屋裏的確沒有一點動靜。天完全黑了,我有些著急,就對父親說,自己要上山去找秦四爹。父親瞪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回屋拿上一隻手電筒一個人向後山走去。父親對秦四爹的呼喚聲在後山不停地回蕩著。隨著篝火的亮堂,老知青們的歌聲也清晰起來。他們都圍在篝火四周。白狗子仍然拉著他的手風琴,老五在吹著一支他們叫做薩克斯的鐵管子一樣的東西。沒有歌聲時這兩樣東西奏出來的音樂特別好聽,而無論是手風琴還是薩克斯,當它們獨自奏響時,就更動人了。垸裏的很多人都來看稀奇,大家不遠不近地站著,不與白狗子他們混在一起。那幾個女知青正在小聲唱著一支讓我聽來很熟悉的歌時,白狗子忽然站起來,將手風琴猛地拉了一陣,然後調子一低,突然深沉地唱起來。我想起來了,這首歌名叫《三套車》。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經常在屋裏哼著這首歌。但他從不在母親的麵前唱,好幾次他正唱到得意處忽地戛然而止,我問他怎麼不唱了,他說不想唱就是不想唱。後來我弄明白了,隻要父親的歌聲突然一斷,不一會兒母親必然會出現。我以為父親是怕自己唱不好,壞了自己在母親心中的形象。父親的確喜歡這首歌,除此以外,我沒聽見他唱過別的。母親也很喜歡聽這首歌。有一次,父親傍晚回家,拎了一桶水到後門外衝涼。嘩嘩的水聲使他沒有注意到母親的歸來。母親沒有驚動父親,任他唱完了,才裝著剛回的樣子出現在父親麵前。白狗子唱完後,老五用薩克斯管又將那曲子反複吹了幾遍。母親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我的身後,我感到她的身子在一陣陣戰栗。我想回頭時,母親用她的雙手將我的頭緊緊抱住,不讓我往回看。我還聽見母親在小聲獨語說:“他們怎麼不哭了,那些年他們隻要坐在一起唱著這支歌,一個個都哭得死去活來!”的確,我在篝火旁看到了一股悲傷的煙霧,篝火旁的男人都在猛烈地抽煙,女人則用雙手托著腮幫,除了歌聲的旋律外,沒有第二種聲音。後來,垸裏的女人中,有一個人哇地哭著跑開了,接著又有一個女人用雙手捂著嘴踉踉蹌蹌地衝入夜幕。母親的戰栗更厲害了,她的雙手無力地垂在我的肩上,她用極小的聲音對我說:“大樹,送送媽媽,媽媽想回去!”回到家後,見父親還沒回,母親終於忍不住趴在床上用被子捂住頭大聲地哭起來。我心裏預感到了什麼,有些替父親傷悲。我從自己屋裏拿了一坨冰糖,放進杯子裏衝了半杯水,遞給母親。喝完冰糖水後,母親才鎮定一些。她告訴我,她和那兩個女人曾經都是公社宣傳隊的,那兩個女人在宣傳隊裏與兩個男知青好上了,還偷偷懷過他們的孩子,兩個女人為他們一共做過五次人工流產,每次都是她偷著照料她們。男知青招工回城時,說好馬上接她們去,可後來一直杳無音訊。等了幾年,她們才嫁到秦家大垸。我以前就聽說過,這兩個女人都不能生孩子,原因是子宮被刮破了,先前不清楚是與知青們發生了事。兩個女人我都叫嬸子,我的兩個同宗叔叔對她們很不好,他們自己在外麵亂搞,回來後還動不動下手狠狠打這兩個嬸子,罵她們是破罐子。逢到這樣的時刻,母親從來不去勸解,她總是朝別人求情,請別人去勸解。很小時,我以為是母親膽小,不敢上前去。有一次,我偶爾碰見母親和那兩個嬸子躲在我姐姐的房裏,抱頭痛哭,而且母親比她們哭得還傷心還帶勁。母親在床上哭了一陣,忽然抬起頭來。窗外傳來《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的歌聲。母親聽了一陣,情不自禁地說:“那時宣傳隊裏有個叫歐陽的,他個子最小,飯量卻最大,一份飯連半飽都吃不到。他在《沙家浜》裏演四龍,在《智取威虎山》裏演小爐匠。他家裏情況最糟,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外加叔叔,一家裏竟有五個人關在監獄裏,並且全都是政治犯。親戚六眷沒有誰敢同他來往。我見他可憐,就常從家裏拿些紅薯給他吃。那年冬天,過年時下著大雪,所有的知青都回城過年去了,就他一個人沒地方去,三十早上竟跑到我家裏來,哭著喊我姐姐,要我留他在家裏過個團圓年。我隻好求你外婆留下他。夜裏他反複教我唱這首《花兒為什麼這樣紅》,他唱得真好,若不是過年,我真的要再哭一場。夜裏,大人都睡了,他非要我同他一起在火塘邊等著聽零點的新年鍾聲。新年鍾聲剛響一聲,你秦四爹就帶著民兵將他抓走,說他用壞歌兒毒害我。那場雪真大,有的地方都快沒了腰,我跟在他們後麵打滾,非要秦四爹放了歐陽。秦四爹被纏得沒辦法,隻好對我說實話。他說知青已害了好多農村姑娘,他不能看著我也被歐陽害了!”母親歎口氣說:“後來,秦四爹還是將歐陽放了,不過他派了一個人將歐陽一直送回山那邊的知青點。”說著話,母親竟小聲唱起來:花兒為什麼這樣紅?為什麼這樣紅?哎,紅得好像,紅得好像燃燒的火,它象征著純潔的友誼和愛情。花兒為什麼鮮?為什麼這樣鮮?哎,鮮得使人,鮮得使人不忍離去,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來澆灌。我從未聽見過母親唱歌,更沒料到母親的歌會唱得這樣好。母親唱完後,我們沉默了好一陣。河灘上已不唱《花兒為什麼這樣紅》了,我隻覺得此時在空中盤旋的旋律,又是一首俄羅斯歌曲。母親後來開口告訴我這首歌名叫《小路》。我說:“媽媽,你告訴我實話,你後來是不是與歐陽相愛了?”母親怔怔地半天沒有應。我心裏有些明白,就說:“我曉得了,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告訴爸爸!”母親長歎一聲說:“你爸他都曉得。歐陽走時,我偷偷送他,還是你爸在前麵探路。怕被你外公外婆碰見。”我說:“你們有過孩子嗎?”母親起勁地搖搖頭,她說:“歐陽全身都是病,我隻是照料他。”母親頓了頓後又說,“他走時答應治好病就會回來娶我!可他們都一樣,一去就不回頭!像河裏的流水一樣。他父親後來平了反,前幾年還老在電視中露麵,他們父子長得極像。八九年鬧學潮時,電視裏轉播了他父親同學生們的對話,有個學生當麵質問他,為什麼不對獨生子的胡作非為加以管束。老歐陽當眾抹了一把淚,說兒子文革時因父母問題受株連,平反後自己想給兒子以補償,豈料事與願違。聽那口氣像是犯了什麼事,也被抓進牢裏去了。”母親這時已經平靜了不少。我出門往小河灘上走,半路上碰見父親。他說沒能找見秦四爹,回來邀幾個人再上山去。我忽然想起秦四爹常提起那個戰備洞,就叫父親不用去了,秦四爹一定同那頭黑色黃牯躲在戰備洞裏。父親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他擦著我的肩頭往家裏走時,我突然說了一句話。我說:“爸,你真了不起!”我真的敬佩父親對母親一向那麼好。父親好像不在乎我這話裏的意思,繼續走自己的路。走了幾步,父親回頭問了句:“你媽她沒事吧!”我說:“沒事,她還愛著你哩!”父親輕輕地笑了一下,我以為他不再說什麼,他離我很遠以後一個人獨自說了句:“都走了這麼多年,還回來幹什麼哩!”篝火旁唱歌的知青和圍觀的垸裏人幾乎不見少。唱歌的人很投入,看的人更投入。特別是那幾個很有點胖的女知青,跳出一個有藏族味道的舞蹈時,身邊幾個年紀很大的男人女人,眼裏都放出了光芒。他們說這舞蹈叫《洗衣歌》,過去知青們逢演節目是必跳的,真是迷死個人。現在她們發福了,身材沒從前好看,但眉眼間,手足腰上的那些味道還在。他們還認得眼前那個最胖、頭上白發最多的女人,就是當年跳獨舞的那個小姑娘。讓他們覺得可惜的是那個演解放軍的男知青沒有來。白狗子說,那個男知青到澳大利亞幫人洗碟子掙外彙去了。白狗子當年是B角,他放下手風琴到女知青中間,剛一抬手足,周圍的人就大笑起來,年紀大的人說他現在的樣子隻能演國民黨的胖軍官。白狗子不在乎,他用不太聽使喚的手腳比劃了一陣,猛地停下來,大聲唱道:“哎——誰來給咱們洗衣裳嘞!”幾乎沒有停頓,一旁的男知青馬上接唱:“——沒得人!”白狗子又唱:“——誰來給咱們做早飯嘞!”男知青又接唱:“——沒得人!”我聽見這詞與《洗衣歌》原詞不同,就明白這是他們當年自歎自憐時瞎編的,他們一順溜地唱了很多,都是就著現成的曲子改詞,唱著唱著他們的情緒就有些低落。聽的人中,先是大人們開始撤,然後小孩子也走了,白狗子和老五在篝火旁輪番大聲叫著,要大家明晚再來,他們要正式演幾個節目給鄉親們看。我回家時,一不小心看見父親和母親坐在一條板凳上緊緊地抱在一起。見我回來了,父親想鬆手,但母親將他箍得死死的。我覺得自己臉上發燙,鑽進自己房裏,抬頭看了看姐姐的照片,然後在房裏鼓起掌來,並說:“好浪漫的電影呀!”小河灘上的歌聲一直響到很晚。歌聲消失後,接著消失的是手風琴,我以為剩下的薩克斯管也會很快消失,可它一直不肯退出夜空,有時候它變得極微弱,幾乎等於沒有聲音,隻剩下那麼一點點的旋律像遊絲一樣在風中飄蕩,若有若無,亦虛亦幻,當心隨夜色靜下來時,它又悄悄地從哪兒飄出來。初聽到時還以為是錯覺,往下的聲音也還不敢相信是真的,非要等到這些都來過之後,那薩克斯管的聲音才又完完全全地回旋起來。薩克斯管的聲音如同母親的手在我極度痛苦的時候,細細密密地撫摸我的心上。在薩克斯管的聲音中,我一直注視著姐姐的那雙眼睛。在那些憂傷的微笑背後,我感到姐姐那微微顫抖的嘴唇,在喃喃地說著:回家。回家。薩克斯管的聲音正悠揚的時候,從窗後黑黝黝的大山中傳出一聲長長的牛哞,是秦四爹那頭黑色黃牯在叫。我真有點不明白,在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