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大樹還小(三)(2 / 3)

己先鑽進屋裏。老五隻好跟進來,然後默默地看著屋子裏的一切,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昏暗的屋子裏隻有一張破桌子和一隻破凳子,黑糊糊的灶台上擱著兩隻白瓷碗。秦四爹沒有床,他就在地上鋪著幾捆稻草,一床舊棉被胡亂扔在草堆上,相距不到兩尺遠就是牛睡的地方,盡管有一股臊味但屋子還算幹淨,沒有見到牛屎牛尿,並且稻草也都堆在該堆的地方,別的地方難得見到一根。在屋裏多站一會兒,讓眼睛適應了以後,還能看見桌子、凳子和灶台被經常擦拭而留下的光澤。老五問:“村裏怎麼不給秦老四以救濟。”我說:“有救濟,可他不要。”這時,門口一暗,白狗子出現了。他衝著屋裏說:“這種破地方,你們來幹什麼?”我沒作聲,是老五對他說,這是秦老四的家。白狗子聽明白後,也怔怔地進了屋。他看了不止一遍後說:“秦老四怎麼會是這樣,他不應該是這樣。我還以為他現在應該活得比誰都好!”我想起秦四爹的話,就問:“你們現在怎麼想,不覺得心裏難受嗎?”白狗子反問我:“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又不是我們叫他這樣,更沒有逼他,他自己喜歡這樣過,誰又管得了!”我對這話很生氣,將目光從白狗子臉上挪開,一低頭發現地上有塊白花花的東西。彎腰撿起來,見是一封信。我同秦四爹一道玩了這麼多年,從未見過有誰給他寫信,就是口信一年當中也難得有人捎給他幾次。我看見信封上的地址是城裏的,心裏更加吃驚。老五先湊過來,隻看一眼,就驚叫起來。他說,是文蘭寫的。白狗子不相信,他將信接過去在門口的光亮中細細看了一陣才表示,地址的確是文蘭的。他還看了郵戳,正是文蘭跳江的那一天。一片白色的小東西落在信封上。沒等我們看清它那美麗得有些淒涼的紋案,它就變成一粒晶瑩的小水珠。我們都明白它就是雪花。落雪了!跟在第一朵雪花後麵的是紛紛揚揚的數不清的雪花。白狗子和老五要我做主將信拆開,看看文蘭對秦四爹說些什麼。我不願拆它,不是我不敢,秦四爹的眼睛早就老花了,這麼小的字他必須請我替他認。我隻是要他們上山去將秦四爹找回來。在白狗子和老五不停的請求聲中,我堅持不拆,非要等到秦四爹當了麵才肯拆開它。出了那破敗的小屋,白狗子和老五一直在我身後跟著,轉眼之前,雪就落滿了天地。空中白白的,亂亂的,特別蒼茫。知青們聞訊都圍了過來,那幾個女的,手指還沒摸著文蘭的信,眼圈就紅了。我有些抗不住,差一點便答應了他們。幸虧黑色黃牯又在後山上長哞了一聲。我冷靜下來,告訴白狗子,他們不去找秦四爹,隻想拆他的信,這樣做太不講良心了。我說完後他們就不再作聲,片刻後,一群人不約而同地一齊往後山走去。我沒有跟著去,就在秦四爹的門前等著。在我向山路凝望時,捧在手中的信封上迅速積滿了一層雪花。不知過了多久,白狗子他們簇擁著秦四爹和黑色黃牯從後山上走下來。秦四爹一拐一拐的身影在人群中特別刺眼。一路上的動靜,一點也不像他們之間說過什麼。秦四爹顯得比知青們平靜,雪花一陣陣地撲打在他的臉上,他那滿臉的皺紋竟不見動靜,就像遠處的千山萬壑一樣。拴好牛以後,秦四爹才朝我眨了一下眼。我小心翼翼地撕開封口。文蘭的信很短,隻有不多的幾行字:老四:你現在過得怎麼樣。我最怕你脾氣強,讓自己吃虧。人畢竟隻有一生。你也莫怪別人。像我,我隻怪自己。原以為嫁了個老實人,沒想到前幾天他竟然將發廊裏的女人領到屋裏來了。我一直沒有夢想,現在我隻想到那邊去,看看那邊有沒有從前的那種戰備洞。文蘭我將信遞給秦四爹時,被白狗子半路截去。信在知青們手上轉了一圈才到了秦四爹手中。秦四爹不看信,他將目光向屋裏望去。不知是什麼原因,大家都覺得眼前一亮,非常清楚地看見對麵的牆上,有一幅用木炭畫出的人頭像。白狗子帶頭,大家齊聲說:“真像文蘭!”秦四爹這時才冒出一句話:“那是摸黑畫的。”天黑後雪越落越大,白狗子他們隻好改變原先的計劃,隻將幾個來秦家大垸新編的節目在我家的堂屋裏演了一遍。也許是因為文蘭的那封信,他們演得特別投入。白狗子挺著水桶一樣的肚子居然還能跳舞。垸裏的人開始還覺得挺好玩。演到知青們為了一張招工表而又笑又哭時,垸裏有人說了句:“怎麼走不了就像是在地獄受罪,那我們前幾輩子沒有走,後幾輩子也沒有走,釘在這兒就是理所當然的嗎?”說著話他就領頭走了,一會兒大人都走光了,堂屋裏隻剩下一群不知事的小孩。秦四爹從頭到尾都沒離開。他對我說,他在那群人中總能看見文蘭的影子。他問秦四爹,怎麼白狗子他們一去他就跟著下山了。秦四爹說沒辦法,雪太大,黑色黃牯抵擋不住。我還要同秦四爹說話,突然覺得身上不對勁。我明白是那病又要發作了。我趕忙叫了聲父母親,他們跑過來將我抱到床上放平。從前這病發作時,我從未失去過知覺,這一次我一躺到床上就人事不省。我是被一陣惶恐的聲音驚醒的。我從未見過白狗子用如此不妥的聲調說話。白狗子惶惑地小聲說:“怎麼會是這樣!她怎麼可以是小樹的女兒哩!”老五的聲音更小:“我還勸過你,找小蜜要當心,搞不好就會碰上朋友的骨肉。”白狗子說:“我哪曉得,她有身份證,一口金寨話又學得那麼好。”老五說:“你還是冷靜點,說不定會錯中錯。”白狗子說:“怎麼錯得了,這相片是我陪她去照相館照的。”刹那間,我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我從床上跳下來,不顧渾身的疼痛,一下子撲過去,狠狠地咬住了白狗子的一隻手。我沒有感到白狗子的掙紮,隻感到老五在拚命地想將我拉開。我死不鬆口,想將白狗子的肉咬下來。我差一點做到了,當我的牙齒感到一股血腥味時,父親聞訊跑來強行將我拖開了!接著母親也過來將我緊緊地摟在懷裏。母親以為我病得厲害,忍不住邊哭邊訴地說等姐姐掙到足夠的錢就好了,就可以替我找高明醫生將這怪病診治好。母親說時,眼睛還乞憐地望著白狗子。我心裏滴著血又不能說,我隻要父親將白狗子和老五他們攆出去。屋裏隻剩下我和母親時,我望著姐姐的照片號啕大哭起來。母親以為我想念姐姐了,就叫我別著急,白狗子他們明天一早就回城裏去,請他們給姐姐捎個信,請假回來一趟。我用雙手捂著母親的嘴不讓她說下去。就這樣我哭了整整一夜,天亮時,父親走進來,有幾分高興地對我說,白狗子答應今天就隨車帶我進城找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將病治好,一切開支都由他那公司裏出。我聽後大叫一聲,說自己寧可死,也不去城裏治病。還叫父母親馬上去將姐姐找回來,別再在城裏待了。天色越來越亮,從窗戶裏都能看見外麵的大雪茫茫。父親勸不動我,便要強行將我拖進那輛黑色的凱迪拉克。我強不過他,就將兩隻腳在雪地裏劃出兩道深深的溝槽。我反複說著這凱迪拉克是具裝死人的黑棺材,坐在裏麵的人都得去死。秦四爹這時從雪地裏走過來,他推開父親將我拉到遠遠的無人之處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將姐姐的事告訴了他。他聽後許久一句話也沒說,直到父親又想過來催時,他才對我說,病是不能不治的,但不能用他們的錢。我看著秦四爹回到他那快被雪壓垮的小屋,不一會兒手裏拿著一隻紙包走過來。秦四爹將紙包放進父親手裏,他說:“這是一萬塊錢,我用不著它了,原準備文蘭回來,現在全送給大樹,治好了病再好好讀書,做一個我們自己的知青。”父親從未見過這麼多的錢,他捧著紙包呆呆地不知說什麼好。母親有些語無倫次地說:“白總都已經答應了,我們不能再亂花別人的錢。”秦四爹說:“我這錢來得辛苦,用它買藥治病見效快!”秦四爹要父母親不要謙讓了,趕快商量一下由誰陪我進城看病,父母親都想去,大家也說可以一起去,順便在城裏玩一玩,難得有這麼一個機會,同時還可以看看姐姐。我不同意他們去,如果他們從姐姐那裏看出破綻,那會要母親的命的。我說既然是秦四爹花的錢就讓秦四爹陪我去,秦四爹從前到城裏去開過積極分子大會,不比父母親對城裏的情況一無所知。我悄悄地對秦四爹說,讓他去是為了方便將姐姐接回來。秦四爹一答應,父母親便不爭了。他們很快就幫我收拾好了行李,我不願坐白狗子他們的車,要秦四爹帶我到鎮上去搭公共汽車。秦四爹瞪了我一眼說:“就坐他們的車,他們能坐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坐!”另一邊,父母親還在對心不在焉的白狗子說著許多感謝話,我想過去將他扯開,秦四爹用一雙老手緊緊握住我的手不鬆開。秦四爹摸著我的頭說:“記著毛主席的那話,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天地在一刹那間變得很靜,隻有雪花的簌簌聲。突然間,那個外國女人的歌聲又響起來了,雪野頓時一派肅穆。別的人都沒動,隻有白狗子和那幾個知情的知青,用雙手抱著自己的頭,拚命地向地下低去。一九九七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