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大樹還小(三)
父親最後找到的是文蘭。為了找到文蘭,他足足花了十幾分鍾。他幾乎摸遍了洞底的每一個角落,可就是找不到。他要外麵的人細數一遍,外麵的人說確實沒錯隻有十五個人,並且明確指出是缺文蘭。父親當時就覺得文蘭一定是被塌方壓住了,他這才喚了一個人進來。兩個人正緊張地從裏往外挖土,突然有個黑影出現在背後,她無聲地走到他們身邊,輕聲說:“我在這兒!”父親嚇出了一身冷汗,那個人更慘,當時就癱坐在地上。事後文蘭對秦四爹說,洞口被塌方堵死後,別的人都感到末日來臨,哭的哭叫的叫,那幾對相好的還不顧一切地親熱。就她特別鎮靜什麼也不想,在洞底找個不受幹擾的土台靜靜地躺著,迷迷糊糊地還睡著了一陣,所以她一點事也沒有。那些被救的知青對父親感激不盡,特別是白狗子口口聲聲發誓要報再生之恩。後來,白狗子曉得父親喜歡上母親以後,幾次出麵找過歐陽,要歐陽不要從中攪和。他勸歐陽的話據說是這樣說的:隻有最沒出息的知青才會真正喜歡一個鄉下姑娘。這是秦四爹告訴我的。他說時沒有挑明這話出現時的背景,像是籠統地泛指所有的知青。我是現在才判斷出來它與我父母親有關。秦四爹用腳在地上跺了跺,說是當年的塌方就在這個位置上。秦四爹望著我說:“這裏有個秘密。我對你說了你可不能向外說。那場事故是我故意製造的。我早就看出來洞口要塌方,我不提醒知青們,是想給他們一個教訓,讓他們背上一包恩情債,以後對當地人客氣點。若不然,那麼忙我怎麼會將你父親他們從工地裏放假回來。我這是派的搶險隊,事實證明,我這一招最管用。”我瞪大眼睛想了半天才說:“你真是膽大妄為,老奸巨猾。”秦四爹得意地笑起來,黑色黃牯也在地上打了一個響鼻。秦四爹說,塌方後不久,戰備洞就開始分岔了。文蘭執意要在一條岔洞洞壁上挖一間小房子,大家拗不過她,就由她去,反正別人也不幫她。文蘭對這間小房子特別來勁,每天上工,總比別人先來,比別人晚走。小房子有了雛形後,文蘭又在裏麵留了幾個土墩,她說一個是床,一個是小桌子,一個是梳妝台。早已不是她先前堅持要挖這小房子的理由,先前她說是得有一個能保密的司令部。秦四爹說他是在那小房子裏同文蘭真正好上的。那天他到山那邊的小隊裏檢查工作,回來晚了,就借了人家一隻手電筒。經過戰備洞時,他不知怎的就想進去看看。一走就走進了文蘭挖的那小房子,而且發現文蘭正獨自睡在那張床上。手電筒照過去文蘭也不曉得醒。當時,他一下子想起許多文蘭平時對自己含情脈脈的表示。從最開始他吩咐文蘭從此不用幹沾水的濕活時文蘭瞅著自己的多情眼光,到前幾天開會時,文蘭當著眾人的麵,將自己那開了花的上衣脫下來細心地縫補時的柔情蜜意。秦四爹說,他一想到這些就沒法控製自己,他幾乎是撲過去一把抱住文蘭,也不管她醒沒醒就大聲說:我是秦老四。說著就前所未有地癲狂起來。文蘭一點也沒反抗,秦四爹忙完後還以為文蘭沒醒,他擰亮手電筒一看,文蘭正瞪著大眼睛望著自己。秦四爹說文蘭沒有反抗時,話語裏除了深情以外還有些委屈。文蘭同秦四爹幽會了幾次後,人明顯長好了,身子胖了不少,臉上也紅潤了許多。就在大家欣賞文蘭一天比一天更漂亮時,文蘭的肚子出乎意料地挺了起來。我告訴秦四爹,白狗子他們還沒有認真找過他,隻是問過幾次。秦四爹對這件事很關心。我的說法並沒有讓秦四爹掃興,秦四爹說,他躲的時間越長,白狗子就越想見到自己。他要我先想辦法讓白狗子到自己的小屋裏去看看,這樣會加大白狗子他們的心理壓力。我不以為然地說:“你這樣做其實是虐待自己。”秦四爹說:“沒有文蘭了,我一個人算個什麼東西。我就是要這樣,讓他們見了心裏難受和慚愧,往後自我感覺不再那麼良好。”黑色黃牯突然一蹬後腿,猛地從地上站起來,它轉過身子將頭扭向洞口時,那根粘滿土的尾巴刷地掠過我的眼前。秦四爹告訴我有人來了。果然隨後就有人聲傳來。連我都能聽出,來人是白狗子他們,那一串串調門總在高處滑行的語氣隻有城裏人才有。老遠就能聽見白狗子的聲音,他興奮地叫:“個婊子,這洞還在,一點也沒垮。”接著是老五在說:“下次再來一定要在這兒豎塊碑,紀念我們能死而複生。”隨後是一片唧唧喳喳的聲音,我聽了半天,也沒聽見他們提到父親救他們一事。好不容易終於等來這樣的時刻,他們驚歎了幾下真險以後,就迅速說起各自醒來時的情形。隻有兩個女知青在說過自己醒來時鼻尖幾乎挨著一堆牛糞後,提到父親救他們的時機太關鍵了。但白狗子馬上取笑她們,說人一旦麵臨死亡才懂得享受生活是何等緊要。女知青馬上討饒,要大家別提那種時候的事。隻有老五想到文蘭,他說真沒想到麵對生死考驗都能萬分冷靜的文蘭,竟墜入一個農民的情網。白狗子馬上說,不是墜入而是被誘入,是秦老四用卑鄙的手段害了她。老五不能完全同意這個觀點,他認為主要是文蘭受到的打擊太多,內心裏特別需要一個能讓她覺得可靠的男人的保護。他還覺得白狗子當時的做法過分了,光顧維護知青集體的麵子而不顧文蘭的心情,結果害了文蘭一輩子。一個女知青也說,文蘭後來執意要回城裏去生下那個孩子,可見她是下了決心的。秦老四被抓走時她都哭暈了好幾次,如果不是胎兒流產了,她真的會去闖公安局將秦老四領回來。白狗子說,正是因為這一點,自己才將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回城指標讓給文蘭。文蘭一回城也就將秦老四忘了,第二年就嫁了人。老五說在他看來文蘭並沒有忘記秦老四,不然她怎麼會同那麼本分的一個男人過不到一塊,而且對工作也是時冷時熱。她突然跳江更是讓人感到意外。她那單位裏百分之七十的人下了崗,大家都以為她是逃不過這一劫的,結果她偏偏留在百分之三十裏麵。這樣的時候光高興都笑不夠,她卻選擇了死。秦四爹在我的眼前輕輕地顫抖著。老五繼續說:“我後來了解過,文蘭出事前有三天沒有回過家,也沒去單位上班。我算了一下,正好是從第一場知青晚會那晚開始的。有人看見她在晚會尚未結束時就退了場,出門後也沒上公共汽車,一個人順著大街往前呆呆地走著。我想一定是那場晚會刺激了她!”洞口外麵沉默了一陣,過了一會兒才有人說,當初他們硬將文蘭與秦老四拆散可能是一個無法彌補的錯誤。若是讓她嫁給秦老四,至少不會走現在這條路。白狗子反對這樣的假設,他提醒大家看看秦老四現在過的是什麼日子,文蘭真的當初跟了這個人,說不定早就餓死了。老五則不同意,他說真正的愛情和美滿的婚姻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全部生活道路。他舉例說白狗子僅僅是幾個月前找了個美麗可人的女孩做情人,買處房子當金絲雀一樣養起來,人就容光煥發,生意一筆比一筆賺得多,回家也不同老婆吵嘴打架了。而像秦老四這樣的人更容易滿足,更容易將很平常的事當作天大的幸福。這樣他會更賣力地過日子。白狗子像是不願意討論下去,他讓大家還是先進戰備洞裏看看,說不定還能找見當年從手掌上掉下來的滿洞的繭花。我已經看見了從洞口射進的一個人影。秦四爹突然在黑色黃牯背上猛拍了一巴掌,還叫了聲什麼。黑色黃牯猛地朝洞外躥去,跟著洞外傳來一片驚恐的叫聲。黑色黃牯出了洞後,揚著一對犄角漫山遍野地追逐著白狗子他們。別人還好,包括那幾個女知青,都能很快地逃到山下,在一處處屋角後麵探頭往回看。白狗子太胖,怎麼也跑不動,好幾次都快讓牛角挑著了,幸虧那些山路旁的樹木,一見情形不妙他就往樹後躲,鬧出幾個驚險場麵,最終還是沒事。隻苦了腳下的那雙皮鞋,老五說那鞋的牌子是花花公子,一雙得花八百多元。秦四爹還是不肯下山,他寧肯在山上繼續觀望。我回到家裏時,父親與白狗子談得正火熱,母親則在廚房裏炒瓜子,一股濃濃的香氣彌漫在屋裏的每一個角落。母親炒瓜子的手藝非常有名,連白狗子都曉得。他們在這兒當知青時就吃過母親炒的瓜子。白狗子稱讚母親炒的瓜子可以當營養品,如果到城裏去開家炒貨店準能賺大錢。父親不同意,他說母親炒瓜子的辦法他見多了,一點竅門也沒有,除了鹽什麼也不放,然後全用鬆毛柴燒火,就這兩點。鹽還好說,可城裏哪來的鬆毛柴哩!白狗子說他可以派車到垸裏來拉。父親還沒說出來,母親先在廚房裏回答了。她說,現在不管什麼,隻要是賣的,總要或多或少摻點假,那樣的事她幹不了。母親的話說得父親眉開眼笑。我和姐姐的事,父母親顯然已同白狗子談過了。在他們說瓜子的時候,白狗子不停地用目光打量我。我有些不自在正想抽身往外走,父親叫住了我。父親說:“白伯伯想帶你到城裏的大醫院裏治治那病,你願意去嗎?”我說:“我沒病了,病全好了。過了年我要繼續上學讀書。”白狗子說:“要不了多長時間,你也別擔心我會多花錢,我現在最不缺的就是錢。你放心好了,你父親救了我一條命,我早就想找機會報報恩。”我說:“你有錢是你的事,我治不治病是我的事。”說完這話,我突然想到自己為什麼對白狗子他們這般反感,他們其實並沒有招惹我。但我似乎從心裏討厭他們,特別是這個白狗子。父親吩咐,讓我將姐姐的來信給白狗子看看。父親說白狗子已經拍了胸,讓姐姐進他的公司,他會好好照顧她的。我說:“姐姐不是在別處幹得很好嗎?”我進房裏找姐姐的信時,順手將打開的門又關上。我從枕頭下麵將信取出來,將那些文字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後,又將它夾在高一數學課本中藏起來。我不想將姐姐的信給別人看。磨蹭了一陣,父親推門進來,問我信找到沒有,我說找不到,可能是被老鼠拖進牆角的洞裏去了。父親不相信,問我到底怎麼了,幹嗎對白狗子一路的冰霜。我告訴父親,秦四爹讓自己帶了話回,要他對白狗子多注意點。父親不以為然,他認為秦四爹是老倔了,在往事的旮旯裏拐不過彎,回不了頭。父親要親自動手找那封信,我急了,就威脅說,如果做父親的不相信自己的兒子,那就等於生病的人不相信醫生給的藥。我順手拿起放在桌上還沒有煎的草藥要往窗外扔,父親隻好作罷。我聽見他出房門後對白狗子說:“大樹對他姐姐的東西看得比命還金貴,不願給外人看。他有病,隻好遷就。”父親就是這樣的人,他相信誰時,什麼話都如實相告。母親的瓜子已經炒好了,外麵傳來一片嗑瓜子的喳喳聲。白狗子抽空說了句:“男孩就要有個性,這樣才會有大出息。”父親說:“你們當知青時人人個性鮮明。”白狗子說:“後來也叫秦老四整得差不多了。他那一招真絕,讓我們去挖戰備洞,名義上是照顧我們,實際上是磨我們的棱角。一天到晚待在那裏麵,風霜雨雪都見不著。一副埋了沒死的樣子,不同別人發生衝突,整整挖了兩年,見了你們就像見了親人。”父親說:“那也是老四的一片苦心,他怕我們在一起時搞不好又要打架鬧事。”白狗子似乎笑了一聲,他說:“現在我對你說實話,那一次在工地上我是少記了你一擔土,因為我覺得你瞪了我一眼。但你說三天中少記了四擔土則是冤枉。”父親的笑則是明顯的,他說:“那時主要是心裏有氣,瞧你們舒服地坐在那裏不順眼。要說這事,幸虧老四處理得聰明,馬上將你們調回來。不然你們可要吃大虧,大家都策劃了,要找機會收拾你們一頓。”白狗子說:“我們心裏也有數,也在作準備。不過就算我們皮肉吃了苦,倒黴的還是你們。那時知青就是現在的熊貓。要不然秦老四怎麼會被抓到牢裏去了。若將文蘭換成本地姑娘,準保屁事沒有。”我現在才相信秦四爹的話,這幫知青自我感覺到現在還是這麼好。我找了一把鎖,將房門鎖好。我不想父親在找不到信後又將姐姐的照片拿給白狗子看。我往外走時,母親追上來,將一把熱乎乎的瓜子塞進我的荷包裏。隻一會兒沒露麵,晴朗的天空就變成陰沉沉的了。從山上刮下來的冷風穿過棉衣拚命地往骨子上紮。我縮了縮身子,還沒有直起腰,就聽見後山上傳來一聲牛叫。那聲音在北風裏回蕩了很久。知青們分散在各家各戶,一般人家都為他們在堂屋正中燒起了火塘。我在垸裏走了一圈,大家都聞到了我荷包裏的瓜子香。我明白有人同我打招呼是想分享幾顆瓜子,我裝作不明白,反問他們看見老五沒有。大家都說沒見到他,我就想他可能一個人貓在帳篷裏。我趕到河灘上,意外地發現昨晚哭著離開這兒的那兩個嬸子,正坐在一頂沒有他人的帳篷裏相對哭泣,兩個同病相憐的女人互相抓著對方糙得像木梓樹皮一樣的手,除了眼淚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悄悄地退回來,經過白狗子他們放車的地方時,隱隱聽到一絲音樂。我往那幾台車子跟前走,音樂聲越來越明晰,像是一個外國女人在用英文唱歌,我從未聽過,但覺得很熟悉,後來我才記起,它很像外國電影中那些教堂裏的唱詩班在深情歌唱。汽車車窗都貼著一層外麵看不見裏麵,裏麵卻看得見外麵的薄膜。我朝那有歌聲的汽車輪胎踢了一腳,車門一開,露出老五的人頭來。我說:“我到處找你。”老五說:“有事嗎?我剛來了靈感就躲在車裏寫一個節目哩!”老五讓我坐進車裏。汽車引擎在輕輕響著,車裏非常暖和,老五說帳篷裏凍得伸不直手指,他隻好到車上來開暖氣。老五寫的這個節目是講當年知青點上的真事。那時大家都盼著回城,好不容易盼來幾個指標名額,大家頓時欣喜若狂,可一想到有人得留下來時,無論是誰都悲痛萬分。誰走誰不走誰也開不了口,最後隻好抓鬮,沒想到抓到“走”的人都像個罪犯,抓到“留”的人成了一時的英雄。老五說給我聽時,幾次哽咽得說不下去。可我一點也不覺得感動。老五大概看出來了,特別悲哀地說:“這段曆史怎麼能說忘就忘了哩!”我無法同他說什麼,我隻關心自己想關心的事。我問:“你們城裏的人都在找小情人嗎?”老五對我的問題沒有準備,他愣了一下才說:“你還是小孩哩,怎麼能問這個!”我固執地說:“我就是想問這個,你是不是也有小情人?”老五說:“我怎麼會有。我老婆是公安局的,若被發現,她會一槍崩了我。”我說:“那白狗子怎麼敢找?”老五說:“你把我們的話都聽進去了!白狗子不一樣,他的公司大、業務多,成天在女孩子堆裏泡,誰還管得了,除非讓他不做業務了,回家當個窮光蛋。”我說:“你見過白狗子的小情人嗎?她長得怎麼樣?是哪兒的人?”老五說:“白狗子的曆任情人我都見過,現在這一個長得怎麼樣就不好形容,你見過電視裏做甜夢口服液廣告的那個影星陳紅嗎?就像她!”我心裏一驚,垸裏有彩電的人差不多都說過,姐姐的長相與那個做甜夢口服液廣告的女人一樣好看。老五可能從我的臉色看出些什麼,他又說:“那女孩是安徽金寨人。”金寨離我們這兒有一百多裏路。我們這兒歸湖北管。不過我還是不放心,我說:“要是你不認識我,我說我是河南人你也不能不信。”老五說:“白狗子可不是好騙的人,他看過那女孩的身份證,上麵清楚地寫著。”雖然我明白現在身份證也可以造假,但我相信姐姐不會這麼做。甚至她根本就想不到世上還會有這樣專業的騙人招數。姐姐出外打工的前一天,垸裏的一個女同伴晾在外麵的一雙襪子不見了,人家隨口問她有沒有看見誰拿時,姐姐就紅著臉說不出話來。老五又說:“白狗子這人就喜歡山裏的純情女孩,見一個動心一個。他人不壞就這麼個毛病。這也是當知青當出來,我們隻是沒做,心裏的感覺是一樣的。”我放下心來後就同老五說別的。我說:“山裏的男人也很純情,你看秦四爹,放著好日子不過,一心一意地等著那個叫文蘭的。”老五說:“他那叫苕,那本是不可能的,何苦還要如此哩!”我說:“你們是不是覺得秦家大垸的人都苕?”老五忙說:“瞧你這麼敏感,怎麼敢說你們苕!”我說:“你們應該去看看秦四爹過的什麼日子。”我要下車卻打不開車門,老五伸手幫了一把。車門開後,我站在地上扶著車要老五隨我到秦四爹屋裏看看。老五看了看手中那幾張寫滿字的紙,遲疑了一下還是從車裏鑽出來。我看見他在寒風中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天空陰得更厲害了。偌大的垸子幾乎看不見一個人影,大家都貓在屋裏。老五關上車門之前,先將車裏的錄音機關了,我問他剛才聽的是什麼音樂,他隨手將那歌帶取出來讓我看了一眼。我還沒認出上麵的英文的意思,老五就藏寶貝一樣收了回去。我同老五說話時,那音樂一直在影響我,音樂猛一停時,我心裏有種丟失什麼的感覺。老五比我的感覺還強烈一些,他是用雙手捧著將歌帶小心翼翼地放進盒子裏的。老五盯著盒子上那外國女人沉靜的眼睛,神情像是在拜佛。空寂的稻場上,一頭母豬正在用嘴叼著一團稻草匆匆地往它那窩裏跑。老五望了望四周,說這跡象是天要落雪了。老五有些得意自己還沒忘記多少年前自己在這兒學會的氣象知識。秦四爹的房子在垸子的最西頭,那兒的風最大,一點遮攔也沒有。風頭過來時,像十頭黃牯一齊發癲那樣,讓人聽著就心驚膽戰。那所破舊低矮的房子在這樣的大風中年複一年地掙紮著。老五問我,秦四爹以前的那所大房子哪兒去了。聽說是被拆了給公路讓路,老五就想到有關部門必須還給秦四爹一所房子,決不應該隻讓他在這破房子裏度過半生。秦四爹的門鑰匙放在牆上的一個窟窿裏,這個秘密全垸的孩子都清楚。我不止一次地問秦四爹,他屋裏沒有一件別人想要的東西,這門上鎖有什麼意義。秦四爹總是對我說,隻有上了鎖才像個家,不然別人會以為那是牛欄與廁所。開門後,老五將一隻腳伸進去又下意識地縮回來,他回頭看看我,意思是問有沒有搞錯。我什麼也沒說,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