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音樂小屋(一)(2 / 3)

凱躺在地上,滿臉淌著豔得瘮人的鮮血。萬方不用問就曉得陳凱是被人打了,掃街的清潔工,不小心將灰塵什麼的弄到別人身上,挨幾下毒手是常有的事,那些人出了氣後,像是約定了的,總要罵上一句,鄉巴佬,連地都不會掃。萬方要將陳凱送到醫院去,陳凱不願意,他舍不得花冤枉錢。陳凱說沒什麼大不了,他將地上的一點什麼濕東西,攪到一個過路的男人臉上,那男人就朝他下手,他以為城市人沒力氣,沒怎麼預備,沒想那拳頭還挺重,幾下就將他打暈了。萬方說:“你有這大的塊頭,就同他過幾招唦!”陳凱說:“這兒不是新縣,若在新縣,老子要打得他爬到廁所裏吃屎。”說著他歎了一聲,“我們的對手是整座城市!”萬方說:“城市又不是他們的!”陳凱說:“那也未必屬於我們!”萬方說:“你這樣想,那挨打是活該。”陳凱冷笑一聲,從萬方懷抱裏掙出去,走到一家早已打烊了的酒店台階上,解開褲帶蹲了下去。不一會兒,風中有股臭氣飄過來,萬方怕驚醒酒店裏的守夜人,不敢大聲勸阻。偏偏在這時,有人突然在身後質問他們在幹什麼。萬方一驚,待看清是馬站長時,才放心下來。馬站長指著馬路邊上掛著“愛我城市”的標語牌,用穿著皮鞋的腳在陳凱的屁股上踢了一下,問他是怎麼理解的。陳凱指著自己臉上的血說,城市對他這般理解,他就對城市如此理解。陳凱又用手指了指那還在霓虹燈下冒著白氣的一攤黑糊糊的東西。馬站長不說話,拉上陳凱,要萬方陪著去醫院。陳凱不願意,直到馬站長說可以報銷百分之五十醫藥費,他才勉強跟著去了。值班的醫生似乎沒聽見馬站長說陳凱是為城市做清潔時挨了打,由於不耐煩,手腳很重,疼得陳凱後來反複說那不是醫生而是殺豬宰牛的屠夫。馬站長叫萬方送陳凱早點回去休息,卻沒說要不要將沒掃完的垃圾掃完。陳凱躺在床上,摸著已經腫起來的嘴巴,非要萬方用口琴來撫慰一下自己。萬方怕吵著四鄰正在熟睡的人,陳凱不以為然,說他們白天睡覺時,那些人怎麼就不怕吵著他們了呢!萬方吹響口琴後不久,窗戶被人敲了幾下。萬方有些慌,打開窗戶後,外麵竟站著被叫做“伊麗莎白”的小女孩。女孩對他說,她從沒聽見口琴能吹得這麼動人。女孩隔著窗戶對他憂鬱地笑了一下。萬方好像見到了城市的黎明。城市是不夜的,它哪來的黎明。黎明是一個啟蒙的過程。城市的霓虹燈能與日爭輝,它妄自表現時,充滿了狹隘和俗氣。黎明是一種孕育,是一種博大的吐納,是一種深沉的省思。失去黎明,城市才會浮躁而剛愎。能像女孩那樣憂鬱,才會有幾分可愛。萬方收獲了小女孩的微笑後,心裏非常激動,他自告奮勇地對陳凱說,自己要到晚報社去,讓報紙將陳凱挨打的事登出來。其實他心裏想著的是晚報可能在發表采訪文章時將自己的照片登出來,讓那女孩見一見。萬方隻睡了兩個小時就爬起來,穿衣服之前,他特意將口琴放在顯眼處,以防萬一忘了,不能隨身帶上它。萬方先到環衛站,他要會計開一個介紹信,自己要去晚報社反映情況。會計不給開,說介紹信隻能給正式職工用。萬方對這話一點辦法也沒有。他曉得會計是城市的人,對打工的農民一點也不同情。他正要走,會計告訴他,說剛才有個男人打電話來找他,那人既不說有什麼事,也不說自己的名字,工作單位和電話號碼一概也不留下,隻是口氣很大地說請找萬方先生,會計將“請找萬方先生”六個字說成了十八個字,萬方曉得後麵兩句是會計加的,因為會計說話時嘴角都歪了,明顯是被太多的輕蔑壓變了形。萬方麻木地走出環衛站,他心裏明白,打電話的人肯定是萬有,隻有萬有才是這種德性,他想不通的是萬有怎麼連自己待在這種鬼地方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從這兒到晚報社去很方便,萬方打定主意去闖後,就上了801專線車,若不是坐過了站,就再順利不過。他問過車上的人,到晚報社在哪一站下車好,車上的人要麼愛理不理,要麼就用鼻子發出一種讓人弄不清意思的嗯嗯聲。當發現晚報社的招牌一晃而過時,他心裏對全車人產生了一種憎恨。晚報社看門的老頭聽了萬方的講述,馬上像鄉裏的幹部一樣,晃著頭,捂著一隻茶杯說這種事太多了,算不上新聞,上半年報上發表了一條類似的新聞,但那是因為有個清潔工的耳朵被人割掉了。按照看門老頭的指點,萬方找到要找的那個門,接待他的人挺客氣,可聽他說時卻心不在焉,眼睛總盯旁邊正在操作電腦的一個女記者。萬方說到一半時,那人就將他的話打斷,自己簡要地搶先說了,說完還問對不對。萬方以為是有人捷足先登。沒想到那人回答說,這種事前因後果總是一樣的。不過他答應力爭讓這事曝曝光。回到大廳裏,萬方一眼發現萬有正在牆邊上等電梯。萬有也發現了他。兩人一開口,就明白昨晚在大街上叫萬方的真是萬有。萬有當時坐在一輛寶馬轎車上,見到萬方在掃大街,他就用手機打電話問114,查到了環衛站的電話號碼,今天一上班他就將電話打到環衛站。萬有還是不告訴萬方自己的住址和工作單位,隻說自己是來報社做取暖器廣告的,他得意地說公司買下了晚報三天三個整版,那樣子,像是他自己買下的。這時電梯門開了,萬有沒有同他握手也沒說再見,而是說了聲拜拜,便鑽進那隻鐵籠子,萬方怔了一會兒,待電梯門合上後,才記起來,衝著很小的一道門縫叫,要萬有留個心,有合適的工作給他換一換。鐵門那麼厚,萬方對萬有是否聽見了沒有一絲把握。萬方剛轉身就聽見一個人對他說,晚報的總編退休了,他想不想來幹。萬方嘴裏沒作聲,心裏卻在說:我幹你媽。從原路回來,陳凱對他說有人找過他。萬方以為是那個女孩。陳凱將關子賣夠了才說是“丹麥王子”來找他學口琴,見他不在,那小男孩還說他不守信用。陳凱又用鋁鍋煮了一鍋紅薯稀飯。萬方說:“你又用爐子燒火了?不怕樓上的人再罵?”陳凱說:“我上樓一家家偵察過了,除了小孩,沒一個大人在家。能偷著煮一餐就省一餐,街上賣的東西太貴,我們吃不起。”兩個人正在吃,樓梯上響起沉重的腳步聲。萬方看了陳凱一眼,正要說什麼,樓上幾個女人幾乎同時驚叫起來。轉眼間,那幾個女人就衝到小屋門前,將幾件被油煙熏得麻麻點點的淺色內衣伸到他們麵前,口口聲聲要他們賠新的。萬方正不知如何是好,陳凱擠到前麵,伸手拿過一件白色乳罩,上下打量了幾下,然後說這種東西怎麼會讓我們弄髒了呢。女人們一愣,從陳凱手中搶過乳罩後,罵罵咧咧地往樓外走。陳凱瞅著她們忍不住一個人大笑起來。萬方要他別笑,她們一定是到居委會去了。不一會兒一個慈眉善眼的上了年紀的女人在門口喚萬方和陳凱。他們見了這女人連忙叫何大媽。何大媽問他們是不是又燒爐子做飯了。陳凱說沒有。何大媽不信,她說她一進樓就聞見一股垃圾焚燒的氣味。何大媽指著桌上的兩隻碗,問他倆怎麼將生米煮成熟飯的。陳凱尷尬地笑了笑。何大媽責怪他們說,男人總會幹點壞事,可幹壞事時得將退路想清楚。燒爐子時別用橡膠、塑料和油氈,用點廢木料就行。何大媽說今天這事她就擔當了,以後他們得注意。萬方連忙應允。陳凱卻不急,他說自己這樣做也是報複。都怪那個胖女人,每天上樓下樓總要用腳在他們頭頂死命地蹬,蹬得心都掉到下麵成了一坨臊肉。何大媽罵陳凱臭嘴,一點也比不了萬方。接著她才解釋,胖女人姓許,以前是唱楚戲的,楚戲團垮了,她隻好自己到漢正街擺地攤。這間小屋從前是給她婆婆住的,前年她婆婆死了,她又將這小屋用來放雜物,居委會逼著她將小屋交出來,租給了環衛站,所以她才見了萬方和陳凱不順眼。鬧騰了一陣,外麵有人叫賣晚報,萬方掏了五角錢鑽出去買了一份,站在路邊打開,看看上麵是否有陳凱被打的消息。找了幾遍沒找著,倒是在讀者廣角專欄中,看見一篇短文,抨擊昨晚有人在酒店門前霓虹燈下大便的事。何大媽在一旁也瞅見了這條消息,她說:“那一帶歸你倆掃,昨天夜裏你們就沒發現?”萬方有些支吾,他說:“掃大街的,見人都抬不起頭來,看見了也像沒看見一樣。”何大媽說:“你們是心理失衡,城裏其實沒有誰在把你們怎麼樣!”萬方不做聲,他將報紙往兜裏一塞,轉身往不遠處的百貨商場走,等他買了一隻兒童口琴回來,陳凱已曉得晚報上的事了,他一點也不憤怒,反說這樣極好,農民在城裏挨揍是活該,誰叫農民將酒店當成廁所了哩。陳凱笑嘻嘻地對萬方說:“替我在馬站長麵前說一聲,我頭暈、腦震蕩了,今天不上班。”萬方說:“你可別裝佯。”陳凱說:“誰敢說我裝佯?查得出來嗎?”萬方說:“城裏不比鄉下,醫院裏有腦電圖。”陳凱說:“他們怎麼會舍得讓我去做那高級檢查哩!”說著陳凱就叫起頭暈來。萬方想了好久才說:“我不喜歡你這麼做,可我也不會當叛徒出賣朋友。”將剩下的稀飯吃完,陳凱又倒頭睡下,為防止馬站長突然來了,他特意用條幹毛巾將頭額捆住。萬方也想睡,正在脫衣服,小男孩敲門進來了。小男孩見萬方花錢給自己買了隻小口琴特別高興,說是盡管他媽媽嫌他倆髒,自己還是要收下這小口琴。萬方問小男孩在鋼琴上彈什麼曲子,小男孩背了一遍後,萬方馬上用口琴吹奏出來。小男孩說這比鋼琴的聲音好聽多了。小男孩很聰明,萬方教了不到一個小時,就能將音階掌握得很準。小男孩走之前,萬方又問他這一帶最美麗的姑娘叫什麼名字,他特地補充說,是指他爸媽平時談話時說到的。小男孩說,他媽總認為自己最有魅力,他爸當麵同意,背後卻反對,說是蘆葦長得最漂亮。萬方對小男孩這次的話確信無疑,他高興得也叫了聲丹麥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