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音樂小屋(一)(1 / 3)

第二十四章 音樂小屋(一)

轟轟隆隆的北風從上街來、從下街去時,滿街的人和車都規規矩矩地匍下身子低著頭,不隻是鼻孔裏,就連眼睛裏也塞滿了灰塵,以及灰塵中各類鞋底的氣味,甚至還有高跟鞋磕在馬路上的鐵屑與鐵腥。天上的顏色如同將整條馬路倒扣了上去,或者是被刷了一層水泥漿,陰冷陰冷的,不用眼看心裏也感到難受。沒有一棵可以擋風的大樹。一溜溜的冬青植物如大葉黃楊與小葉黃楊,用不著誰來摧殘,光是些塵埃就讓它們十足地狼狽了,可憐兮兮地一副自身難保的樣子。看起來已連成片的高樓起不了什麼作用,反倒是將北風激怒起來,像那紮破的氣球,呼呼地從樓群豁口中鑽出來,彙合到大街上,頃刻間就將街麵剝去一層皮。大街因此顯出了一段清潔。實際上這也是城市的表皮。角質化的皮屑,在半空中飛舞成鼓鼓囊囊的塑料包裝袋和怩怩扭扭的長筒絲襪,錯字連篇的廣告條幅和散開脊背像雪片一樣飄飄蕩蕩的書籍殘骸。被如此剝去的城市表麵,陸續彙聚到各式各樣的拐角處,惹得各式各樣的城市眼光在那些垃圾上一掠而過。幾株營養不良的菊花散落在冬青植物的縫隙裏,喚不起過路人的珍貴意識,那金燦燦的花瓣也閃爍不起來。萬方雙手握著口琴,站在窗前已有好長時間了。同屋的陳凱最後一次笑話他已是半個小時以前的事情。陳凱說他盼黃昏就像盼情人一樣。這之前,陳凱連續不斷地說,萬方是在遙想從城市垃圾中找到一張百元美鈔、一條像狗鏈一樣的金項鏈和一張中了百萬元頭獎卻被主人遺忘的彩票。陳凱說過萬方盼情人一般渴望黃昏到來後,自己也如釋重負般倒在床上,一歪頭便呼呼睡去,那張洗得不太幹淨的臉,隻差幾寸就能貼到牆壁上那幅半裸外國女人畫的胸脯上。那畫兒是陳凱自己貼的,很難說他是有意還是無意。屋子又窄又矮,貼到枕邊是最合適的選擇。當初,環衛站馬站長笑眯眯地告訴萬方,他將同一個叫陳大頭的人合住一間九平方米的房間。萬方聽後心裏樂成了一塊冰糖,他曉得在這座六七百萬人擠在一起的城市裏,許多家庭兩三代人也還隻有資格合住在八九平方米的小屋裏。萬方跟著馬站長在彎彎曲曲的巷子裏糊裏糊塗地轉了一大通後,馬站長才將一扇安在樓梯底下的門指給他看。他用馬站長鄭重地交給他的那把鑰匙擰開門上的鎖,進了屋才發覺,地下的麵積是夠九平方米,可勉強能直起腰的空間隻有兩平方米多一點。沒等他開始失望,馬站長又告訴他,在另一個單元相同的房子裏,住的可是一位給市裏那些著名演員寫劇本的戲劇學院畢業生。馬站長沒有進門,站在門外將口袋裏壓癟了的半包阿詩瑪香煙扔到萬方懷裏。馬站長說,站裏窮,這幾支煙就算是為他接風洗塵。萬方一再聲明自己不會抽煙,也不敢讓領導破費。馬站長很果斷地一揮手,將他的謙讓壓製下去,並預言萬方三個月以後就會移情別戀,愛上抽煙。馬站長臨走時告訴萬方,在自己手下當清潔工的人,無論男女沒有不抽煙的。萬方一個人在樓梯底下的小屋裏住了整整十天,他天天盼著那個叫陳大頭的人出現。第二個十天剛開始的那個中午,萬方正在窗邊吹著口琴,陳凱推門進來將一大包行李扔在床上。小屋裏隻有一張三尺寬的床,馬站長說過這床從來都是睡兩個人的。萬方以為陳凱就是陳大頭,便退到牆角裏,一聲不吭地看著陳凱將自己的行李用品都擺放在各個有利的位置上。萬方不曉得陳大頭是真名還是諢名,有好幾天不敢稱呼陳凱。偏偏陳凱又是個不講究的人,每天上午九點到十點之間下班回來,也不認真洗一洗就爬上床睡覺。待萬方洗幹淨了鑽進被窩裏,陳凱的那雙臭不可聞的大腳早將萬方的枕頭熏成了公共廁所中的棄物。忍了些時日後,萬方實在忍不下去,終於衝著陳凱叫嚷起來,說陳大頭你再不好好洗腳,我就將你的腳皮剝下來。陳凱愣了愣後反問,你怎麼給我取諢名。這麼一說之後,萬方才明白,陳凱不是陳大頭,陳大頭已被馬站長炒了魷魚,到別的什麼地方打工去了,陳凱是來頂替陳大頭的空缺。陳凱是河南新縣的人,萬方正好同他相鄰,家在湖北紅安。敘談之後,兩人之間的關係一下子變得親密了,說到都是高中畢業時,兩人都長歎了一口氣。這也是他倆第一次的默契。萬方的確是在等候黃昏的降臨,他不太喜歡城市的白天,化日之下城市的糟糕之處沒個躲閃,總讓他看了難受,然後就開始懷念天台山上上下下的許多美妙與美麗。黃昏後卻不一樣,霓虹初上,滿世界就朦朧起來,陽光下不堪入目的東西,轉眼間就變成了抒情。最要緊的是以萬方的模樣走上大街,隻要不是在燈火最輝煌之處,竟也能吸引幾道城市女人的目光。那些孤零的菊花這時是萬方眼中唯一的景物,他總在心裏將它們當成了自己。從它們綻開第一枝花瓣開始,每天深夜裏,萬方都要過去悄悄地給它們澆上一些水,然後用手輕輕地在每枝花瓣上撫摸一下。這個動作沒有人發現。所謂沒人,其實單指陳凱。街上的行人目光總是那樣茫茫然,看見了也像沒有看見一樣。關鍵是陳凱從沒看見。陳凱總說,萬方的目光裏有兩隻小手,見到什麼就撫摸什麼,包括漂亮和性感的女人。陳凱若看見他對菊花的撫摸,一定會說出更加赤裸裸的話來。北風一點也沒鬆勁。這是入冬來的第一場北風,也是萬方來到這個城市裏遇到的第一場北風。他有點想不起,這時候如果在紅安家裏,自己會幹些什麼。頭頂和脊背上的腳步聲逐漸多了起來,開始還是時斷時續,接下來就像擂鼓一樣連成了一片。住樓上的人都下班回來了。那個胖乎乎女人在外麵叫:“老公,怎麼還不下樓唦,未必要我這個女將背車子上去不成!”話音剛落,腳步聲便從天而降,急促得如同石頭滾下山。陳凱準確地睜開眼睛,死死盯著鼻尖上麵的樓梯。萬方還是看著窗外,心裏卻在數著高跟鞋磕打樓梯的次數。剛數到十,他便下意識地縮起了脖子。幾乎是與此同時,鍋蓋一樣蓋著他們的樓梯被那高跟鞋狠狠地蹬了幾下。樓梯上沒有灰塵掉下來,一日一次,灰塵早已掉幹淨了。等到胖女人的腳步聲被一聲門響掩去後,陳凱從床上跳起來,狠狠地罵道:“這肥豬婆,死了要用垃圾埋!”萬方沒有作聲。陳凱又說:“天天這樣,我們又沒有罪了她。”萬方這才回頭說:“人家是看你不順眼。一雙臭腳將一棟樓都熏成了臭幹子。她比別人體積大,要多花半瓶香水才能出門!”陳凱說:“我隻是腳臭,瞧她那男人全身都往外冒酸臭,一副娘娘腔,見了老婆恨不得趴下去舔她的腳趾縫。”萬方說:“人家這叫恩愛。”陳凱說:“屁,我老婆待我才叫恩愛哩——不同你說這個,你沒有戀過愛過,怎麼說也沒體會。這樣,哪天你問問居委會的何大媽,了解一下這胖女人的底細,我們再商量個對策。”萬方說:“要問你去問。人家說不定是養成了習慣,進家門前,不蹬幾腳不舒服。”陳凱說:“你以為像你,見了女人不看一眼就難受!不信打賭,她若不是對我們有什麼仇恨,嫌我們沒有將她走路的大街掃幹淨,我請你吃十個羊肉串。”陳凱接著說:“何大媽見了你像見了親兒子,你開口問她準會說的。”萬方又不說話了,他將頭扭回去。窗外的黃昏已正式降臨了,亞洲大酒店樓頂的霓虹燈像掐著秒表一樣準時閃爍起來。不一會兒,整條大街便被妖冶飄忽的彩色浪花淹沒。陳凱從床上爬起來時,不留神屁股拱了萬方一下,萬方下意識地用手去扶麵前的牆壁,一直緊握著的口琴在牆上蹭了一下,不少白灰粉末鑽進口琴裏。這樣的情形每天都要發生好幾次,陳凱一點也沒在意,問了問萬方現在是否出去吃飯。見萬方搖頭,陳凱便獨自走了。屋裏的空間一下子大了許多。萬方看了看手表,見六點鍾隻差五分了,連忙將口琴放進水桶裏洗了洗,然後又用力地甩了幾下,也沒看看是否洗幹淨了,就急促地用雙唇一含,輕柔地吹奏起來。音樂一出現,眼前的城市忽地就變可愛了。整六點時,一個美麗的女孩從窗前走過。女孩背著一隻小巧的坤包,下身穿著長襪短裙,再披一件淡黃色的羊絨長大衣。北風太大時,更襯起女孩的款款姿韻。女孩一路望著充滿音樂的窗戶,像帆一樣駛向了遠海。萬方曉得女孩在聽在看,盡管他從沒抬頭望穿玻璃去作印證,仍舊在心裏對此確信無疑。萬方是在臆想陳大頭何時出現的那段時間裏,無意中看見這個女孩的,幾天後他就明白女孩總是在這個時間裏出門上班。萬方第一次鼓足勇氣在傍晚六點到來之前吹響口琴時,很熟的曲子竟錯了幾處。他獨自羞愧地閉上了雙眼,結果竟然看見那久違的天台山中的景色。特別是落霞中彎彎曲曲的炊煙和池塘邊洗菜汰衣服的姑娘。當即萬方的雙眼就濕潤了。口琴中飛出的串串音符仿佛得到極時滋潤,也能夠在城市的黃昏裏楚楚動人和慢慢舒展。萬方確實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他非常清楚這個城市對他使的白眼就像夏夜裏星星對月亮一樣多。他有時也有片刻明白,更多的時候是不明白,可越不明白他越要這樣做。女孩已經走了,這一點萬方也曉得,他還是將一支曲子完整地吹奏下來,稍事歇了歇,又換了一支曲子吹起來。他一共吹了六支曲子,同以往一樣,剛好半個小時。萬方沒有說演出到此結束,因為他確實不是在演出。所以,這麼龐大的城市聽見了,也沒有人給他一巴掌掌聲。萬方在用紅綢布包裹口琴時,心裏明朗了許多。他想著那女孩此時可能正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被人擠得東西不像東西人不像人的模樣,不知怎的竟輕輕笑了一聲。外麵忽然有人敲門,輕輕地像是女人。萬方有些緊張,除了居委會的何大媽外,從來沒有女人進過這門,但那聲音又分明不是何大媽,何大媽習慣一邊敲門一邊叫喚。萬方讓自己鎮定了一下,這才將門拉開。門口隻站著一個五歲的男孩。萬方弄清了確是這小男孩在敲門後,才問他有什麼事,是不是爸媽沒回來,進不去屋。小男孩搖搖頭後,突如其來地告訴萬方,他討厭學鋼琴,他喜歡吹口琴。小男孩還說他想讓萬方教他吹口琴,媽媽不同意他可以偷偷來。萬方吃驚地看了他幾眼,才勸小男孩還是學鋼琴好,鋼琴文明,是富足而有知識的象征。小男孩說學鋼琴一點也不文明,他媽媽老用尺子打他的手和屁股。小男孩一再說萬方的口琴吹得真好聽。小男孩將萬方的口琴拿在手裏反複撫摸了一陣,然後鄭重地告訴萬方,他以後每天趁媽媽沒下班時,下樓來找萬方。小男孩轉身要走時,萬方將他扯住,小聲問,這一帶最美麗的女孩叫什麼名字。小男孩想也不想就說出一個名字。小男孩轉身走開的樣子讓萬方想到那個胖女人,他追了幾步一問,果然胖女人就是小男孩的媽媽。回到屋裏,萬方趕緊在一張紙上寫下“伊麗莎白”四個字,並久久地凝望著這奇怪的名字。霓虹燈太奇妙了。細細的彎彎曲曲的各種小管子,竟能讓光亮像舞台上的時裝模特兒,不僅能隨心所欲地變化著色彩顏容,還能隨心所欲地變換著姿態風韻。一樣的城市,有霓虹和沒霓虹的地方,在黑夜裏絕對是兩個世界。江漢路同二七路在城市裏是同等的悠久,漢正街同糧道街隔著江曾經對應揚名,現在的夜裏還有誰能看見二七路和糧道街哩!那些地方在更深人靜之際,一個人孤單地走過時,稍不專心,就會恍若徜徉在荒郊小鎮鄉間集市上。城市說到底,離不開偽飾與偽裝,離不開那趁人不注意時的梳理與清潔。在鋼鐵的搖滾中,城市開放著燦爛的霓虹之花。沒有冬青植物的映襯,更不需要那些孤零零的菊花來爭豔。城市怎麼能就這般展示自身的美麗,展示自身的青春哩!霓虹之花開得太過分了,就像施肥太過,隻曉得瘋長的莊稼。陳凱進屋時重重地打了一個嗝,小屋裏馬上有股子熱幹麵的氣味彌漫著。聽說萬方隻泡了一碗散裝方便麵,陳凱就笑著說他這麼做很對,早點將錢攢足了,回天台山娶個水靈靈的姑娘過好日子。陳凱見桌上有張紙條,就掃了一眼。陳凱裝作吃驚地說:“怎麼,你想娶英國女王做老婆。”萬方沒好氣地說:“就興那老太太叫,別人就叫不得伊麗莎白?”陳凱說:“我一進屋就見你在出神,誰告訴你這個名字的?”萬方想了想後,還是將事情的來由告訴了陳凱。不過他隱瞞了自己天天吹口琴等那女孩經過的事實,隻說了今天見到女孩的情形。陳凱聽了後,嘴張了幾次才說出一句自己會給萬方幫忙的話來。坐了一會兒,就到了晚上八點半。陳凱一把扯起萬方,要他早點出門上班。萬方說離九點鍾還差一大截,用不著到街上去喝北風。陳凱力氣大,扯了幾把就將他扯到門外。剛走到街邊,陳凱就停下不走。萬方問時他說是等一個人。街上的人比平日少了許多,沿街的許多小貨攤和小吃攤也不見擺出來。萬方詰問陳凱是不是見街上的人不多,想拉他來湊數。陳凱笑嘻嘻地反問他,說他們進城來不是湊數又能是什麼哩,城市永遠也不會拿他們當自家人的。萬方正要回答,陳凱忽然叫了聲:“伊麗莎白!”萬方剛要回頭,不料臉上竟發起燒來,他不敢再轉身,豎起耳朵聽見一個小女孩脆脆甜的聲音說:“是你在叫我唦?”萬方正在發愣,陳凱在身後說:“這位叔叔想同你認識一下。”萬方感到有人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襟,他剛說了聲“小朋友好乖”,臉上燒得更厲害了。幸虧手指觸到送那小男孩走時隨手放進口袋裏的口琴,他連忙說:“你想同我學吹口琴嗎?”小女孩一偏頭說:“我同丹麥王子說定了,由他先向你學,回頭他再教給我,免得他以為我在同你談戀愛。”聽到這話,萬方和陳凱都吃了一驚。這時,一個女人躥了過來,一邊叫著伊麗莎白,一邊將小女孩從他們身邊扯走。離開幾米遠才回頭質問,你們這副樣子也不怕讓巡警見了,當作人販子抓起來。萬方心裏涼了一陣,陳凱卻自個笑起來,伸著指頭點著萬方的鼻子,說他對城裏的小姐太著迷了,連小孩的話也分不出真假來。萬方眨了幾下眼,也禁不住笑起來,怪自己怎麼一時糊塗,竟誤解了小男孩的話,幸虧不是公狗推薦的美人,不然他也要將母狗作了最美麗的女人。萬方和陳凱一前一後走進環衛站,衝著幾個已穿好橘黃色馬甲的鄉下女人叫了聲伊麗莎白,趁她們還沒明白,又扭頭將另幾個男人稱為丹麥王子。大家回過神來問他倆發的什麼瘋。馬站長從裏屋鑽出來,不待他倆說什麼,便一本正經地說,大家就是要將自己當成王子和王後,別人看不起清潔工時,自己就要格外看重自己。萬方本來已咧開嘴準備大笑的,馬站長這一說後,他將笑聲變作一句話說了出來。萬方說:“有個胖女人故意用腳在我們屋子上麵猛跺。”馬站長說:“鞋子在外麵髒了,進了門誰都會跺幾下。”陳凱說:“可她天天如此,肯定是故意的。”馬站長答應有空就到他們那裏看看,然後一邊揮手叫大家上班去,一邊吩咐,風越大,掃街時越要小心,免得與行人惹起糾紛。大家用四川、河南和湖北的方言紛紛答應著。萬方同陳凱是在亞洲大酒店附近的一處街口分手的,萬方順著江流的方向往下掃,陳凱與他相反,是逆流向上掃。北風吹了一整天,地麵上的垃圾已先行彙聚到一處處各種各樣的角落裏。幾個男人手挽手排成一排,衝著萬方一點不準備躲閃地走過來。萬方開始沒注意,聽見腳步聲有些不對頭,他一側身,見人牆已逼近,連忙拖著掃帚跳著退了好幾步,直到將整個路麵都讓給他們。男人們走過時,有人說這場風讓鄉巴佬掃大街時占了便宜,還沒動手垃圾就自動歸了堆。另一個人接著說,毛主席的話看來也有錯,掃帚沒到灰塵也會自己跑掉嘛。說話時,大家紛紛向地上吐了許多痰。萬方等他們走遠了,才低聲回敬說,你們懂個屁,風將垃圾歸了堆後反而更難掃。說完他用掃帚將一堆垃圾狠狠地揚到天上。一根細絲樣的東西,出乎意料地飛得又高又遠,落在一家餐館前的霓虹燈上,霓虹燈冒了一陣火花、隨之熄滅了半邊。萬方提心吊膽了一陣,餐館裏的人竟沒發現,不見有人影出來觀望。萬方因此掃得更賣力了,他想早點離開此處遠遠的。拐角裏的垃圾像是生了根,大掃帚揮舞不起來,萬方不得不經常蹲下去,用手或捧或摳地將它們弄出來。萬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忽聽見憑空裏有人叫著他的名字。萬方正蹲在地上,他隨口應了一聲。待站起來四處觀望,周圍並不見一個人,能動的隻有一輛輛小汽車。這一聲喊讓萬方琢磨了好久,如果是在家裏,他會懷疑或許是遇上鬼了。城市裏是不用這麼顧慮的。不過,萬方總也放心不下,畢竟這一聲喊,證明了在這座城市裏,除了環衛站的同伴以外,還有一個願意與他交往的人。除了路燈以外,還在閃亮的隻有霓虹燈。遠處,亞洲大酒店門口還能見到一些女人晃動的身影。霓虹燈很明顯不是為萬方而閃爍,沒有了對象,它就少了多半生氣。在大掃帚的枝杈縫隙裏,迷人的色彩也少有光鮮。陳凱好幾次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對萬方說,隻有在這一時刻裏,這座城市才屬於他們。沒有陳凱在身邊,萬方一點擁有的感覺也沒有。實際上,他來到城市就是想擁有它的,至少也得讓城市擁有他。萬方的父親在他很小時就告訴他,垸裏從前來過一群叫做知青的城裏人,一個個都是年輕英俊的模樣,能歌善舞,能寫會畫,將垸裏的青年人都迷瘋了。父親說知青有一個特別的物品,人人都揣著一隻口琴,走到哪兒吹到哪兒。萬方在對口琴的向往中長到十歲,他討下母親準備殺了給他過生日的那隻大公雞,自己抱到鎮上賣了,獲得的錢剛好讓他買了一隻口琴,然後將鎮文化站閱覽室裏的那本無人觸摸的《口琴演琴法》,偷偷塞進懷裏,從此據為己有。他沒對任何人說,他確實很多次聽見口琴裏發出大公雞的嗚鳴聲。萬方這時又一次想到了同垸的夥伴萬有。萬有與他同歲。在萬方擁有一隻口琴時,萬有不知從哪兒弄到一把小提琴。萬有做事向來都是神神秘秘的,從不將底細對別人說明。在他們長大的過程中,萬方對口琴的把握,無論如何苦練,也隻有萬有對小提琴的理解一樣好。萬有還獲得過縣裏器樂比賽小提琴組的一等獎。萬方沒有拿上獎狀獎杯,縣裏沒搞口琴比賽,不過在器樂比賽結束時的彙報演出上,專門讓萬方上台表演了一番,大家就說他其實也獲得了一等獎。萬有比萬方早一年來到這個城市,聽說混得很不錯了,但萬有還同以往一樣,不讓別人了解自己,別人隻見過他坐著小汽車從城市往家鄉跑。想到這些,萬方就意識到那個叫他名字的人十有八九就是萬有。一個月前,萬方坐在垸前的草坡上,對著黃昏吹著口琴,看著一輛小汽車慢慢地從山下爬到身邊,萬有從車窗裏伸出頭來朝他喊,問他怎麼還留在鄉裏,怎麼還不進城去。萬方沒有回答,萬有就駛車跑遠了。第二天,萬方便在家裏收拾行李,第三天他就擠上了進城的長途客車。想起這些事,萬方忍不住從口袋裏掏出口琴,望了幾眼,又忍不住吹起來。不知為什麼,萬方有些興奮有些激動,他一扔掃帚,竟在當街上搖搖擺擺地演奏起來。他一點也沒注意到,有一輛紅色富康出租車在身後停了一陣,後排的窗玻璃還搖下了一道縫。站裏的那輛比拖拉機還破的垃圾車咣咣當當地駛過來,猛地響了一下喇叭,司機衝著萬方叫了聲什麼。萬方回頭看了看,依然吹著那沒有完結的曲子。垃圾車聲音消失後,萬方又一次聽見有人在喊自己。就像那音樂聲一樣,從風中飄過來的。萬方稍將耳朵側了側,就沿著馬路飛奔起來。那聲音越來越清晰,萬方已聽清了是陳凱,找了一陣才發現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