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詩本體篇

靈魂的追逼與煉獄

一、詩的“揭麵儀式”

詩是什麼?再沒有比詩的揭麵儀式更教人為難的了,她確實太簡括,不過靠幾十行語符排列,平常得像幼兒園的課桌椅。但她深邃,有如馬裏亞納海溝,怎麼鑽也鑽不出來。她美,增一分則太長,減一厘嫌太短,美得叫你隻能閉著雙目沉浸在冥冥感動中,讓你擔心哪怕些許功利的虎視也會玷辱她的神采。還因為她真實,真實得就在你的血液裏長年駐足,或者就如同你的血液,一旦有了傷口,她就血淋淋地滲透出來,讓你驚訝你的生命,原來是怎麼回事。還因為她潛伏在你的意識深處,隱藏在你的每一聲鼻息裏,無聲地觸摸你每一條神經。你根本分不清她究竟是來自上蒼的一絲天籟,還是你靈魂的一段呼吸,抑或是一陣恍惚走神。微風掠過湖麵掀起的漣漪,燧石敲擊下的一星火花,靈感和幻想點燃的白日夢。你無法看清她的廬山真麵目,你隻能帶著無限悵惘,在她麵前或者喃喃自語或者保持緘默。

蛙泳教練在前妻的麵前似醉非醉第二輯詩本體篇所有答案都離她挺近,仿佛隻隔著一層紙;所有說法又都離她挺遠,仿佛永遠無法企及。

詩,伴隨著人類的苦難和誕生,她從人類呱呱墜地的第一天起就同眾多的陶片一起成為文化的分泌物。我們永遠感念這位人類童年的保姆,是她用最初的乳汁和神話喂養了我們。我們的血液,早就命定地注入了她的基因。

詩,充當著宙斯、諸神的發言,充當愷撒和耶穌。充當閃電、雷霆、大火的律令。審判一切裁決一切。冥冥之中的神明,無論從高空降臨的福音,還是自地獄上升的咒語,一直是人類精神的指南。

詩,滿懷憂慮地關注人類的命運與處境,慈悲地搭起一處處陰棚,讓那些無家可歸的棄兒、流浪漢、俠客、叛逆者,那些背負十字架的勇士,那些備受煎熬的強者,以及匆匆往來的過客,暫時找到棲身之處。

詩,人類與自然的調解者,在雙方緊張對峙中,她時而撥動優美的豎琴,喃喃地拍打山川草木,敞開博大的情懷;時而借助晨嵐夕照,娓娓傾訴幽曲的衷腸,化一片天地共美的夢境。

詩,同時作為時代、集團、社會的晴雨表、傳聲筒,以最勇猛無畏的膽識和超前的戰叫,在高壓與愚昧的深淵,在叛逆與陷陣的浪尖,猛烈地煽動公眾的情感潮汐,叩響渺茫中的預言、理智、光明與自由的門環。

詩,同樣作為個我靈魂的備忘錄,感性生命的外化形式。在瞬間宣泄體驗中,讓人回眸反視靈魂,有所悔過有所感動有所領悟。個我就在多次浴火中去除偽善虛飾,複歸本真,完成精神的蛻變與提升。

詩,無疑也是一種宗教。不斷以智慧的照耀、詭秘的氛圍、刻骨的玄思、天堂般的幻想,製造誘人的“騙局”,引誘眾人去追求那若即若離可望不可即的東西。人類就在這種永遠追求超越的過程中獲得自我實現與慰藉。因此寧可說,不是諸神懲罰那位推石的苦役者,而是詩,創造了西西弗斯精神。

此時,我們以無比虔誠的心境感恩詩,又在十分沮喪的心態下悼念詩。因為我們發現,詩,雖然尚未徹底墜落到江湖玩耍,但至少也快喪盡昔日的高雅。物欲橫流,工業化生產的威律,每況愈下的世風,各藝術門類的“傾軋”,特別是俗文化、影視文化的衝擊,以及創造主體自身的畸變,使昔日這位顯赫的皇後沉陷於四麵楚歌中,不得不遁入顧影自憐、乃至自暴自棄的境地。

詩的出路何在?詩在淪喪中如何重振?詩的深度自戀意味著什麼?詩的基質如何體現?我們以為,詩歌盡管經曆從古典到現代的多次更新換代,仍有一些最根本的東西難以舍棄,看那些腐化的骨頭還有磷光閃閃——那是我們通常所稱謂的詩歌精神。上一節我們從反麵角度來挑剔詩歌的種種迷失,現在讓我們回到正題來,重申我們的詩歌立場或意識。

二、來自靈魂又照耀靈魂

如果說文學是人學,那麼詩學百分之百是人的靈魂學,她來自靈魂,又歸於靈魂。

靈魂是一種憑附肉體又相對獨立存在的精神意識活動,它源於人的先天的生命本能、質樸的衝動,又不可避免地打著人後天的人格烙印。它是人——這個文化動物的隱性精髓和難以破譯的密碼。它依存於人的肉身生命,又相對獨立、疏離。它潛伏在你生命的深處,通過血液、呼吸、骨骼、荷爾蒙、神經末梢……來“顯影”。它遊走在你的情緒、情感、意誌、理念、潛意識裏,時時支配左右你。靈魂盡管是“隱形”的卻有自己獨立的天地,它從不屬於肉身器官任何部位,無法看清的深度呼吸每時每刻你都把它忽略了,然而每時每刻它都釋放著代表你顯示你“在”的生命能量和質量。

或許可以這麼說,詩是靈魂的質量和生命能量的耦合;詩是與靈魂同步與生命共振的精神磁場。

此種同率共振的過程可以簡單概括為:當外界某一信息刺激了內在生命衝動,或生命內在衝動誘發了外在物象,詩人的精神磁場失去了常規穩態,詩的契機就出現了。這期間,生命的內在衝動既是一種本能、原欲、潛意識的勃起,又是屬於一種靈魂與外界的交流感應。而究其實質,靈魂感應與生命衝動是一種同步共振的生命現象。這時候經由生命與靈魂兩者共同“點撥”的媒介也就不再是一堆死氣沉沉的語符——語符的異質成分在刹那間化解到最低限度,而成為詩人靈魂運動、生命運動直接忠實的顯在。這種靈魂、生命水乳相融的同質同構,與語言媒介共同建立的異質同構關係,可以看作是一種能量轉換關係。好比是磁能轉換為聲能,或光能轉換為電能一樣,其內在總質量不變,變化的是形式。因此就主體性而言,詩人的靈魂質量、生命質量決定詩的質量。不無遺憾的是,靈魂的萎縮、幹癟、剝脫正在成為慘不忍睹的事實。淺薄扮演深刻,無知粉飾高深,沉淪偽裝升華,無聊佯裝瀟灑。毫不客氣地說,金子般的靈魂,隻有極少數人能夠造就,其餘的隻是半成品、次等品。高貴的靈魂充滿著為世界帶來光明的熱望,充滿著為人生驅除嚴寒的人格力量,充滿著承受苦難的痛感和孤獨感,“詩的心靈是人類想象力和創造力的源泉。它教我們滿懷希望地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它讓我們充滿夢幻,用勇氣鼓舞我們;它使得和諧和統一成為可能,賜予我們無可戰勝的力量,將我們的內心世界從極度的荒涼變成豐富多彩充滿創造的綠洲。”池田大作:《詩歌:人類的希望》,《詩歌報》,1989721。

來自靈魂又照耀靈魂的詩,那是一種悄然湧動的岩漿,隻有經過長期生命岩層的重壓,有了機遇,才能水到渠成式地噴湧出來。它的熾烈、熱度、強力,以無可比擬的能量協同生命能量一起釋放,每一次噴湧都是生命的一次燦然完成。靈魂與生命噴湧的壯觀與任何投機取巧無緣。

那又是一座豐厚深邃的意識礦藏,但不是對所有人都開放,隻有極少數人能深掘它,憑著高貴孤獨的人格鑽頭,它與一切淺嚐輒止的行為無緣,它屬於超人與強者的專利。

詩人,永遠被自身的靈魂烈火炙烤著,那種煎熬有純屬內在的衝動本能、原欲,還有曆史的憂患感現世的生存壓抑、文化的沉醉與喚醒、種族的遺傳,以及彼岸的召喚。那種被靈魂之火燃燒又以自身為火焰去照別人的人都是一些偉大的犧牲者。“靈魂之為,燃盡了本身,他一經發出就不再屬於這個靈魂。他揚起無數張翅翼,向整個被壓迫的世界縱情飛去……他給其餘的靈魂,送去星星點點的能量,他激起他們久被埋沒的熱情。他擦亮他們久已暗淡的智慧和鎧甲,他鼓蕩無數的靈魂,發泄最大的精神動力,向心域的規範展開攻擊。他是一個自我中心的利他主義者。”謝駿:《荒漠·甘泉》第200—201頁,山東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

因此我們說,詩人,每時每刻都全身心走進你的靈魂,享受體驗你生命的全部形態和細節。創痛、苦楚、欣喜,不僅僅是來自呼吸、血液、骨骼、神經樹突,來自力比多、前潛識域限間的隱蔽衝動,更閃耀著那被苦難孤獨的礪石打磨的靈魂的火光。須知,一次次拷打追逼個我的靈魂,也就是一次次提升照耀人類的靈魂;一次次審訊個我的良知,也就是一次次催動人類的智慧信念;一次次懺悔贖罪個我的墮落,也就是一次次拯救人類的出路。偽飾矯情終究是無生命的紙花。血淋淋的真實、洞徹與震顫才是真正的人生。虛無飄渺、不著邊際、無根無蒂的空幻是對人類苦難行程的嘲弄與逃避,溺於深淵而無力自拔的絕望之音是窒息人類意識的鴉片。

靈魂的詩來自生命深部的顫動,充滿親切、溫馨、共鳴,仿佛久違的摯友在萬籟俱寂中傾腑談心;靈魂的詩擊碎一切空洞的外殼,擁有良知、愛欲、道義、人格共同哺育的堅實與深刻。那是一種類似的肉體上深深鐫入的無從抹去的一次性“文身”。每一次觸摸,都能感覺到它的溫度、力度、質地、形態和氣味。那是一種充滿超驗的虛幻的實在。靈魂的詩,說不清究竟是來自自身還是來自上帝的一次呼喚、一次感動。當然除了感動之外,更有一種沐浴般的通體透明與照徹。

是的,來自靈魂,尚需照耀靈魂!

三、個我形象的最高塑造

本世紀人本主義思潮不斷宣稱:人是世界的最高價值,人是社會發展的最終目的,這在多大程度上與馬克思主義的出發點吻合呢?青年馬克思很早就指出“人就是人的世界”、“人是人的最高本質”、“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第452頁、461頁、460頁,1956年版。事實上,對人的確證與全麵把握已成為本世紀最大的人文課題。

人與自然、社會、文化相互的對立滲透,影響製約人自身的統一以及遊離與割裂狀態。大千世界向人顯示的奧秘、茫然和不可知,都使處於“中項位置”的“半是野獸半是神”的人充滿永恒的魅力和未完成性。不管是抽象的哲學,還是感性的藝術都試圖尋找最佳角度深入闡釋人、把握人和塑造人。不同的是,哲學提供抽象的長久模式,而藝術與詩歌則研發瞬間的“花樣”。

詩,特別是現代詩,對人的闡釋和塑造完全是遵照個我化原則——以最獨特的僅私人意緒、意念、直覺,在充滿瞬間的感動體驗中完成個我形象的自行塑造。

文本寫作的個我化原則堅決放棄那種把詩當成集體無意識的現實照會,充任簡單迅捷的社會傳聲筒以及機械的按集團指令的排版。不過,當個人化的秋千越蕩越高而失去某種控製時,我們無不憂慮地看到了可怕的傾斜:逐層剝離的人格分裂,以表現百分之百的人性放逐為樂事。溫情、愛心、慈悲,變成一堆短暫消費的遺棄物,混亂的欲望充填歇斯底裏的胃口,純粹的本能敗壞公民的義務和社會責任。人的形象空間是贏取公正塑造還是晦暗歪曲,嚴峻的命題再次擺到大家的麵前。

固然對人的種種陰暗、齷齪,個我的種種遊離、漂流的深入有助於人類對自身的清醒,而正視人的存在這一世界性的基本事實,是人的實現的前提。然而我們不希望個我形象隻在單一的某種灰調追光下才袒露靈魂某一部分的本真,而是應該在諸種聚光燈——曆史的、文化的、現實的、生命的合成照徹下,體現它豐滿完全的“全息”存在。隻有這樣,才更符合個我的真實。

麵對存在所帶來的種種的主觀客觀的不幸,我們有什麼理由嘲笑那些“道德對曆史評判”的正義感?蔑視那些神聖價值對虛無的占有?在這個充滿魅力、挑釁、苦痛的世界中,我們不是太多而是太缺少普羅米修斯盜火的勇氣;太缺少贖世殉道的基督精神;太缺少為尊嚴、真理、自由而戰的磐石般的人格力量。我們所置身的這個世界還相當寒冷。大雪、狂風、火山、地震、蝗蟲般的饑餓、文盲、愚昧、麻木、專橫、暴虐,還有人自身對自己的蒙蔽、詐取、墮落,迫使人在與自然、社會、自我的三條戰線中疲於奔命,或步步設防,或互相撕裂。對此,再一味對個我貶損——自虐自伐自毀,其徹底的悲觀主義絕望,難道不是愧對生命嗎?

從純粹的審美角度說,詩是盡力排除功利的,就主體性而言,詩人應嚴格從個我出發的。一切從個我圓心出發,但又不沉溺於“圓心”,而是提升個我、超越個我。他首先是人的這一個“個我”,同時盡可能隱含著“他我”。個我不是最終的歸宿,應該盡可能進入普遍性領域,盡可能把屬於個我的情緒、體驗、意願、思索上升為一代人的精神財富。陳仲義:《詩人的自我意識》,《詩林》1987年第4期。

因為個我無法生存在絕對的真實中,無法絕對排除曆史、文化、現實背景的滲透,“人類的全部創造是來自內在生命及其與外部世界的關係。”狄爾泰:《哲學的本質》,英文版第37頁,引自劉小楓《詩化哲學》第160頁,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所以隻有在曆史文化的潛在支持下,生命與詩才可能開放得更璀璨。生命的瞬間體驗、生命的運動狀態圍繞著人的自我實現——不管正麵也好,負麵也好,不管對自身透徹或對他人關注,除了那最基礎底層——生物性本能、欲求、原欲——需要繼續深入貼近外,還有更高一層的人性——它所推崇的人道、愛、溫情、良知以及尊嚴、權利、獨立的張揚,都是關於人的自我塑造不可或缺的元素。沒有理由淡漠和拒絕它。君不見,人心的荒漠多麼需要至愛的滋潤;愚頑的天性有求於良知的牽引;陰暗的心理渴求神性的拂照;猥瑣的人格急待聖水的洗禮。任何過於偏移個我陰暗麵的渲染,其實都是有悖人類的——這位奇特的自我設計師的完善。

既然人是目的,既然藝術與詩歌是一種為千千萬萬個我塑造的活動,那麼每個詩人自我形象的塑造都是人類自我實現的一部分。為使人的塑造走向全麵完善,那些過於誇大渲染人的殘缺、黑暗、破損應該有所收斂,而重新審視一下人性人格的底座。

四、與不可企及的真實意義相遇

現代詩人告別了浪漫、田園、神祇的福音和天堂的幻象,從沉睡的自足自適中睜開眼睛,便發現又陷入另一種迷惘:世界變得如此陌生,物質主義、技術文明一方麵增強了人對自然的巨大征服力,一方麵又無限製地膨脹了人的野心利欲。錢充當了最高的審判者,到處是赤裸裸的交易,精神被物欲奸汙得痛不欲生,人性成為廉價市場眾所周知的商品,寬恕與溫情像被啃剩的骨頭無人問津,現代人陷入前所未有的內外困境,那就是:人與世界的離異和人與人自身的離異。

人的靈魂精神被物質盤剝、榨取、腐蝕得所剩無幾。世界充當了心靈的管製,人的反抗對峙天性最終在無限期的放逐中悄悄喪失,人可憐地找到另外一條出路——自我放縱。從被壓抑的一端走向無限的隨心所欲:浮躁、肆欲、瘋癲、猖狂、非理性沉溺,彌漫了每一個角落。

現代詩人敏感到人與世界的離異、人與自然的離異已構成現代生存的最大困窘。照理,他們在洞燭這一黑暗事實時,本該同所有思想者一起尋求精神的轉機,然而事實上他們非但沒有用心熱情,反而變本加厲。荒誕、空虛、無聊彙成了百唱不厭的人生主旋律,自虐自伐作為最高存在的準則,而冷漠放任則成為行動的指南……不能說這一切完全是對現代存在困境的變態誇耀,它比起浪漫主義的拔高提升、矯情偽飾有著某種更為深刻的真實。問題是,麵對這一遮蔽,我們所確立的價值坐標應該如何更符合人類的“對象化”,更符合人類的“本質力量”,在人類對象化過程中更全麵反觀自身?問題的焦點其實集中於如何對待個人、人類及世界的精神命運。詩人無法逃避這一價值取向或態度信念,它規定了現代詩人創造的支點。

誠然,就終極而言,個我的生存無法對抗死亡,種族人類的命運亦無法逃脫滅跡的劫數。存在的終極顯然是一種虛無,毫無價值可言。可是在走向終極歸宿的過程中,不管是個我還是種族都充滿著掙紮、拚搏,充滿無數個悲壯輝煌的“片刻”,在這渺小或博大的生命走向滅亡的有限運動裏,每一個完成的瞬間其實都充溢著豐富意義的閃光!盡管這可憐的有限性有時根本不值得體味,但人所經曆的一切哪怕一絲一縷都是過程意義的顯在,都是價值的生成,不可小視或詆毀。顯然,人麵對著的是自身命運的悖論:終極世界本無意義可言,但生命的過程卻要求它在每一瞬間具備意義;世界的終極本質是虛無的,而人需要用價值去填補它每一寸空間。所以當代詩學大師伽達默爾說:“詩是一種保證,一種許諾,使人在顯示的一切無秩序之中,在生存世界的所有不完滿、厄運、偏激、片麵和災難性的迷誤中,與遠不可及的真實意義相遇。”伽達默爾:《美的現實性》,引自《拯救與逍遙》第58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詩人麵對存在的虛無,萬有的終極無意義,不應該變本加厲到去強化它的負值荒誕,恰恰應該是高度正視它後,再來否定它。否定它的荒誕、缺陷、黑暗、不完美、遮蔽部分,從而使詩的活動“成為生存世界的一種擴張”,使人“置身於世界卻能用另一種眼光來看世界”,在這一審美體驗過程中,無意義的世界便獲得了經由個體嶄新生命拂照下的另一種“新生”。

詩的意義,詩人的價值不就在這裏嗎?

不必諱言,我們的生存太缺乏敞亮,太缺乏詩意的透明、神性的光照。到處是命運的陷阱、不測的擺布。疾病、災難、戰爭、不幸,種種內心深處的恐懼、麻木,圍困每一條脆弱的神經,我們何不求助於生命外化的最高形式——詩,伸出拯救之手?不要老是吹奏絕望的長笛,誇大原罪、世紀末、毀滅。我們需要閃動在額頭的大顆大顆熱氣騰騰的汗珠,在劈劈啪啪的爐火前諦聽兒時的母語;我們渴望鴿哨、鍾聲和泥濘中重新跋涉的車軸,還有嫋嫋於瓜棚果架之上的晚炊;我們更希冀於支撐這個世界渡過苦難的橋梁——包括和諧、秩序、美、道德,需要迷人的幻覺,給疲憊的心靈以慰藉,需要仁慈、信念,需要預言和勇氣。

此時的詩與詩人,充當著人們默禱中的“上帝”,為遮蔽的晦暗送去敞亮,給絕望的頭顱灑滿聖水。有人說:詩的全部意義在於提供光。是的,詩與詩人的使命就在於主動超前地給世界提供意義,給萬物光明,為自然擴充價值。哪怕意義和價值那麼微弱,充其量或許隻是彼岸的一絲幻影,超驗中的一聲天籟,返回家園的一片夢境、一次眺望,或者一回歎息。但這,也就夠了!

你可以揶揄它是一次高貴的謊言,一起天衣無縫的騙局;你可以蔑視這種拯救方式是如何“自作多情”、“枉費心機”,但你卻不能不正視現代詩人的拳拳愛戀——所做出的嘔心瀝血的掙紮努力。人類的苦難確實太沉重了,人類的振臂太悠久了。如若一味強化它的虛妄荒誕,將導致人類的一再淪喪。人類賴於存在的精神根基是確信有絕對價值的。詩人的所有工作就是對絕對價值的追尋,並由此關注人類的出路。我們不便高聲宣稱,詩人是人類精神的拯救者,但我們至少可以理直氣壯地答複:詩與詩人同行,詩是人類艱難旅程中的“拐杖”!

恰恰是由於這個世界精神的殘缺、破敗、荒蕪,詩人才要主動賦予它以高貴的意義、詩性的溫暖、神聖的愛和永恒的囑咐。現代詩人不僅能高度感受存在的遮蔽,更重要是勇敢地擔待荒誕、絕望、虛無,並以良知和愛心關注人類瀕臨精神的陽痿。海德格爾說:凡沒有擔當起在世界的黑夜中對終極價值追求的詩人,都稱不上這個貧困時代的真正詩人。

是的,一個真正的詩人,即使不能成為人類的神明,起碼也能成為自己精神的上帝,首先是對自己靈魂的關注和照耀。而要堅固這一詩的立足點,其關鍵是:決不放棄對價值與意義的追尋!

原載《福建文學》1990年第12期。

全文入選1980—1993年《廈門市優秀文學作品·評論卷》,鷺江出版社1993年版。

係《詩的嘩變——第三代詩麵麵觀》第三章第二節,鷺江出版社1994年版。迷失:突圍的代價

麵對五顏六色的第三代詩歌,我們不諱把過分熱忱的目光投注瞬息萬變的軌跡,甚至放大其間某些閃爍的光斑,提早定格;一再以期待的心境寬容那些泥沙俱下、魚目混珠的準贗品和半贗品。其意不是偏好那一塊喧囂的精神飛地,密布著怎樣的風雲。

可能性往往潛藏於事物的極端中,突破的臨界點亦往往在極端的縫隙中蟄伏。有人偏重於否定性選擇——我稱之為破壞性批評品格,其功能從負的向度刺激事物的更新。有人偏重於肯定性選擇——以大度原宥傾斜,卻對其中萌芽狀的質素施以揠苗式助長——我稱之為建設性批評品格,它從正麵向度催促事物的完善。我們在前麵,已對第三代飛碟的主要部分做了正麵描述,甚至把某些貼地飛行向往為未來的高空藍圖,流露出對現代詩發展的可行性設計——的過於熱切的心情。現在讓我們在寬容的偏袒中,調整一下方向,緊收視線,進行另一番迷失的校正。

一、文化迷失:或者陷入或者逃離

文化詩的出現是中國新詩史上絕無僅有的現象,我曾經稱之為出土的“稀有金屬”。它的恢宏、典奧與高深曾感召許多人,致力於民族原始生命力於現代文明裂變期的重構,致力於東方文明與世界新潮於新的層次上的契合。在新時期文學的深化行進中,它率先進入先民慘淡壯烈的生命體驗,試圖破譯延之現世存在的人生密碼;涉過遠古蠻荒的大千意象,尋求被重重迷霧遮蔽的曆史源頭;從澎湃渾茫中把握人類生命之河的轉機,尋求整體性包容的碩大精神框架;在共時的超越中企及完美和諧,等等,都教文化詩在西化潮流大湧的年頭,以堅厚的實力充當回歸傳統的中堅。但是,不知是傳統在揚棄中固有的活力還是傳統在鈍化中不可避免的惰性,我們同時發現,文化尋根的終端器上籠罩著幾重濃厚的陰影。

其一,文化詩逐漸臃腫成詩文化。冗長拖遝的排列扮演了文化史官的角色,典籍變體,箋釋疏解和現代白話版捆綁在一起,注經販運和考古今學糾葛在一起。圖騰、神靈,在茫茫夜空下翩翩起舞,卦象係辭扭動魔方式的腰肢,巫術咒語閃耀著詭譎的目光,而禪宗公案幹脆以指符製造現代迷宮。那些陶土甕罐、龜甲木簡、銘文鼎紋,那些陰陽五行、丹煉卜占,那些龍翔鳳舞,袞袞諸公,浩浩典籍,紛紛在神鴉社鼓的萬千氣象中氤氳化生。如此“耗資”巨大,重新招展起來的蠻荒遺風、先民意識、原始意象,在顯示生命原創力之外,是不是更多地充當了文化史的奠基儀式?中國人承受文化史的負擔足夠沉重了,仿佛命中注定,不管以怎樣大的跨步一往無前,最終還是要在群體無意識的支配下,浸淫於那個沒完沒了的充滿崇拜感的文化典儀中,孰喜孰憂?

其二,當文化詩出現“詩文化”的濫觴,傳統精華連同糟粕一起巨細無遺彌漫開來,詩或者成為“道”的宣諭、“仁”的釋義、“無為”的形象化注腳,或者成為因果輪回的驗證,空門涅槃的現代演繹。過分古文化的崇拜迷亂了現代理性的批判鋒頭,超量的智性偏重覆沒了活生生的現代感性。正當批判“前喻文化”成為當代文學一個重心時,如此大張旗鼓地推進張揚,有可能成為自五四運動以來清算封建意識積弊的新的梗阻。孰優孰劣?

其三,當大型繁複的文化詩攜帶著另一小巧、簡短的“新古典”分支時,當“新古典”在重整古代文化精髓口號下,以意境、境界、意象、氛圍、氣韻等顯著特點獲得認可並風行起來時,那種在缺乏現代意識統攝下,隻抓皮毛,不及風骨的濫製作風使“新古典”重新成為古詩詞的現代排印。譬如:歸月披雪的澄澈溶化中,獲得了與自然同參的氣脈,也同時削弱了現代人堅執追求的懷疑、冒險精神;聽香撫琴的閑適贏得了清心寡欲、與世無爭的落拓,可消失了對嚴峻現實的焦灼與抗爭;流枕醉眠中固然充滿舊夢重溫的情致,難免也熄滅騷動不已的青春期熱血;深山古廟成就了淨空了卻的心願,是不是也屈從於那種畏縮逃避的放逐?

其四,當沉重龐大的文化被古典主義的反對派押上被告席,年輕的“非文化”法官,出於施虐式報複,往往不顧曆史緣由,不顧現實條件給予文化定罪加罪。他們指控文化,把人變成商品,比政治強權和道德倫理更狡猾地給人打上枷鎖,教唆犯似的逼迫人類不斷陷入語義強加的“重婚罪”,並且殘酷地抽打人類思維,花言巧語地製造語符騙局,破天荒地開展消滅“文化肉體”運動。絕大多數受惠於文化、服從於文化,對文化尚未自覺清醒的聽眾都被嚇得目瞪口呆。殊不知這種宣判文化、定罪文化及其一切苦心經營的反文化的解構行為,仍舊無法擺脫文化先在的魔圈,享用文化的“罪孽”福澤。在強大的無所不在的文化開闊地和文化陷阱的雙重悖論中,反文化者、非文化者最終還是會因其極端而敗訴。其命定的可悲在於:一方麵要解構背逆文化,另一方麵不得不利用借助原有文化,而原有文化強大得猶如布滿你周圍的空氣,你再怎麼詛咒它,你還得靠它“呼吸”而生存。

二、生命迷失:不協和音程統罩全部樂章

撩開文化的蛋清,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生命,才是詩的真正蛋黃:“詩是生命的形式”、“詩隻能是生命內涵深刻體驗與內省”、“詩是靈魂中最隱蔽部分的外化”、“詩的過程即生命的過程”。層出不窮的宣言與實踐表明第三代從過往文化史、藝術史對人的主體肯定——過分糾纏於人與世界、人與社會的關係中擺脫出來,而著眼於人的生命自身的本質、存在、人的靈魂遮蔽部分、人的自我分裂等等。他們打開生命探照燈,對混沌一團的人的“在”——其具體、個別狀態進行全麵追光。必須指出的是,這種照明顯然異於新時期朦朧詩回歸自我表現,異於群體與個體相對統一的對人性的正值肯定,轉而從人的生存本能、從人的個體生命顯像過程不少是在自我飄流與自我畸變的分裂中進行的,且帶著破碎與瞬時的性質。它固然在逼近藝術與詩的本體——取得重大進展,為我們展示人的靈魂,人的生命的豐富複雜的圖景,開辟了感性衝動的遼闊疆域,不乏人類性與全球性。然而另一方麵,它在與生命同構的瞬間展開中,難以逃脫另外一種黑暗的“圈套”。

其一,現代生存的擠壓困頓所帶來的對生命的殘害、損傷、鉗製而引起重重生命的恐怖、煩惱、焦灼——逃離成了第三代顯赫的主題。感性地深入其中各個層麵,無疑是現代詩人義不容辭的“使命”。遺憾的是,相當數量的人並非憑著自身切膚的痛苦,才在生命所承受的之輕之重的天平上細細掂量、咀嚼,而僅僅憑借某些理念,或大量外來哲學觀念,生吞活剝,放大“號叫”,渲染“惡心”,擴張“荒原”,這樣生命體驗的重心全部落腳於生命的負值層麵。詩的意識全麵向死亡的深淵急劇滑坡,沉溺於黑暗中的無奈惶惑,充滿末日來臨的哀號。命運的茫然,無聊的打發,恐怖的逃遁、孤寂。一時間,癔病、穢語綜合症、神經狂躁症、憂鬱症、人格分裂症、歇斯底裏成了生命體驗的主流,似乎隻有這樣,才真正代表生命的原價值。殊不知生命的衝動、綿延的流動方式,除了來自自身以外世界的異己壓迫力量而造成脆弱的消極性外,還有自身充沛、亢奮、健壯、生長膨脹的增殖性。兩者相互交織,難解難分:自我的超越與本我的陷入,瞬間的歡樂與永久的苦難,現世的引誘與彼岸的虛幻,肉感的愉悅與精神的煎熬。迷亂的原欲、清醒的理智、生的玄妙、死的恐懼、命運的劫數、來世的追求……這一切都彙成無所不在的生命的巨大交響。隻有把握生命全部——把握其多聲部及其之間的關係,才能奏響渾然一體的樂章,而僅僅突出其中一個聲部,突出其絕望、虛無的部分,且讓它以絕對的不協和的音程流布,非但不能取得效果,反而給人嘩眾取寵之感。

其二,生命體驗自生命最底層進入,它攪動被陳年理性密封的壇底,抖出濃稠的充滿芬芳的原液,它讓人警醒自身生命被掩蔽部分竟能顯現如此豐富絢爛。不過,當本能、原欲、衝動以及無意識成為生命體驗全部出發點與歸宿,生命的感性形式在獲得釋放的同時,亦出現全麵膿腫。君不見,許多詩作懸掛著三衩褲、月經帶、乳罩,像萬國旗招展著夢中囈語。原欲、半是宣泄半是自慰,噴射著滿地的嘔吐物。非理性忙不迭地把一盤盤活生鮮跳的“生猛”端上桌,讓莫名其妙的囈語成為表達的作料。潛意識有如“鼠疫”蔓延到各個角落,一時間,病態的狂躁、臆想交替複發,“瘋癲”成了詩人的專利……這一切,究竟是生命勃發狀態的真正強旺,還是虛妄中勉強堅挺實則是每況愈下的陽痿?

固然原生狀態的情緒、意念、潛意識、幻覺等非理性展開使生命真正回複到感性的舞台並獲得無限廣闊的表演空間,但有意或無意拒斥生命中更為堅實有力的意誌、理智、遠大精神目標,並且以全麵開發原始衝動、原始欲求、本能的宗旨而犧牲了生命的完整、完善、自足為代價,不能說不是偏執的傾斜。主體的正價值被盲目地騷亂、自虐自伐,莫名其妙的衝動腐蝕得傷痕累累,變成難以理喻的怪物,這種做法不啻顛倒生命的真諦,也完全曲解了生命的“原意”!

三、語言迷失:褻瀆的糟蹋等同崇拜的濫用

第三代果敢地卸下長期以來披掛在身的語言“工具論”、“形式論”的堅厚鎧甲,露出別樣新鮮的麵目:語言是世界本體的實有。事物的顯在,完全是由語言的閃電在一瞬間照亮的。語言給萬物以意義與價值,而語言的最高組織形式——詩性語言或語言的詩性則顯示人最高存在的可能性。穿透它,人同自身靈魂對話,同上帝萬物對話,冥冥之中獲得音樂般的沉醉和領悟。穿透它,人與自然進入同一的境地,肉體與精神找到棲息之處。在詩性的照拂下,人的生命超越了自身,

生命亦找到最佳的外化形式。語言的成功任我們存在自如,但語言還以它狡猾的“線性”麵目遮蔽我們,教我們在命定的魔圈中屢屢無能為力,或者喪失自由或者歪曲真相,或者走向欺騙偽裝。語言同時以專製的暴力脅迫我們,讓我們墜入僵滯守舊的深淵,創生力日益耗盡。

第三代正是基於對語言本質與弊端的深刻把握,不斷發起對語言堡壘的攻擊,“語感”是他們最新發明的“秘密”重型武器,“口語詩”則是常規火力。鋪天蓋地的口語大潮,很難說清,它究竟在多大程度上違背倡導者的初衷。我想,他們本意無論如何都是堅持生命的深層搏動與言語的瞬間同構,而非生命的淺層袒露借助口語的載體傳達。但是事實上,在大規模的打著語感招牌的口語化大潮中,出現了始作俑者不願意看到而客觀事實無法回避的言語的糟蹋濫用:

——口語與生命意識遊離,猶如皮革匠隨意裁剪手中“獵物”,隻知道按照既定的圖樣處置。人們除了觸摸到堅硬的毫無生氣的表皮外,尚不能感受到熱氣騰騰、渾然一體的血肉。

——泥實地傳遞現成口語,不是遵照生命衝動的潛在指令,而是根據生活表層或社會共性係統信號進行操作,結果扮演了公共用語的可憐搬運工。

——口語詩從純淨、精練的水準線上降低到開口“成句”,順口“成章”,信筆所至的囉嗦拉雜,隨意輕率,自動寫法像吹一聲呼哨那樣容易、流滑,其審美效應喪失到等同於白開水。

——還有那些瑣屑的、表皮的、毛糙的舌尖分泌物,經常在鬧劇中舉行假麵舞會,連同那些汙濁不堪的腋臭,再怎樣偽飾裝潢,永遠與深刻無緣。

需要指出的是,在口語化的水域上,特別能橫衝直撞的是一艘名叫“粗鄙化”的氣墊船,在它劃過的軌跡上,像拋垃圾桶一樣傾注了隔夜的餿飯、酸菜、酒瓶、易拉罐、草紙。詛咒般的方式對高雅文體所進行的攻擊,可以看到是對既成文化價值的反叛,這在一定的程度上改善和解脫了“詩歌語言對文化價值的超重負荷”,亦在某種向度上刺激著過分人工化語言的若幹轉型。但是,當它極端到成為嘔吐物的展覽,接受尚且打上大大的問號時,又遑論對現存語碼的超越?!

與粗鄙的褻瀆方式相反,是對語言的唯崇拜,這種迷失在於把語言神話到無以複加的高度,除了語言之外,詩就什麼都不剩了,語言是絕對的目的,所有詩的探險,歸根結底都是語言的探險。曆史的、社會的、現實的因素不僅要從背景上,甚至要從詩的肌體完全消除出去。語言以絕對獨舞者姿態翩翩於所有追光燈下,一副君臨一切、高高在上的帝王相。思想、信念放逐於語言外,精神意義置於萬花筒般的堆砌,花花綠綠的意象、精鏤細雕的鑲嵌、富貴華瞻的排列,以及七扭八扭的“語法脖子”、裹腳布一樣長的句型,形形色色的修辭變格,使語言的實驗閹割在形式主義的甕中。誠然,詩的世界采用陌生化的媒介,把經驗世界完全疏離開來,從而建立起自身自足的開放性體係:第三代在語感、語境、語義諸方麵狠下功夫,長驅直入;特別是語感的確立,把語言置於同生命同等重要的位置,使詩的麵目別開生麵。但問題也恰恰出在這裏:語義偏離——有時竟偏離到囈語般破碎淩亂,無法收攏;語暈擴散——有時擴散到不知所雲的地步;語境壓力——有時竟出現超規模的“空白”,甚至出現莫名其妙的“負壓”,使人無從適應。而語感,則開始蛻變成一種根本不用提純的自動口語寫作。

詩,一旦成為唯語言的孤獨文本,一切都圍繞為語言的解碼而團團轉。閱讀“天書”再次成為流行口號。語言雖然從過分人工化一極退回本真狀態,卻還是留下殊途同歸的蹤跡:重陷新的語言“迷藏”。教人惋惜的是,語言作為本體崇拜,在追求本真目標過程中,卻可悲地失去本真狀態——想把話說得像真話,結果反而太不像話。其原因由於“玩”得過火所致。第三代詩人在反對語言人工化一極而確立本真目標,可以表現出豁然大度和瀟灑氣度,但是在真正抵達它時卻顯出心浮氣躁。那種崇拜本真的背後出現無節製濫用現象,不能不引起高度警覺。

四、價值迷失:意義的虧空與精神的荒廢

本土開放的巨浪以闊大的筆觸改寫著那段令人不忍回眸的曆史,從蟄眠中蘇醒的神州大地出現前所未有的躁動。每個尚需滋潤的靈魂都渴望一場甘霖。在昔日的神龕邊,誰也沒能料到九十年前被遺忘的那句名言——“重估一切價值”又悄悄回來並成為第三代借力的旗幟。何謂價值?價值就是評判事物意義的尺度。長期以來,價值是由上帝、宗教、圖騰、國家意識形態、集體潛意識、人格神,利用組織化手段,製定一整套規範準則來實現的。個體的創造性能動性被非人的意誌奸汙得神誌不清。從這些嚴峻事實中覺醒起來的第三代,便以更大的叛逆順延朦朧詩潮的餘緒,把個體的主體性的確立當作自己最初的價值觀。

他們高揚個體價值,視個人為具有無比神聖性的生命存在,它不是群體用來實現某種目的工具,也不是權力手中隨便玩弄的棋子,更不是機械式的百依百順,絕對服從指令的程序。個人的最高使命是生存發展的潛能,個人的價值是宇宙間最高的核心價值,同時也是社會最大的財富。沒有主體的個體性意味著生命的貧血蒼白,意味著個人發育的失敗,像沒有成熟的漿果。因此自我絕對是價值的主體,價值實現就是自我實現——“我就是我的上帝”。用最簡潔的語言表達這代人的價值觀,那就是四個字——“自我實現”。然而,當“自我實現”中的主體喪失了社會曆史活動中所必需的條件(諸如道德製約)而急劇膨脹為極端的“我行我素”時,則會因過度耗空而產生一係列失控病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