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婭感覺她的心被撞得很疼,很疼。
方序文:這是當時我最深切的體會。沒有李花,對他就像沒有空氣一樣。人不能沒有空氣。李花現在在這裏,就是說,空氣在這裏,他離不開。
卓婭:我相信。可是太危險了。
方序文沒有說話。
卓婭:秀雲知道嗎?
方序文:知道。
卓婭:她不擔心嗎?我是說,她不害怕嗎?不緊張嗎?
方序文:緊張。
卓婭:緊張。就是說害怕,但是還讓你去。
方序文:對。她知道李花太苦了。她苦過,我也苦過……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她知道苦是怎麼一回事。苦就是需要幫助。
卓婭:我明白。
方序文:還不隻是這點。重要的是,李花受苦是沈六合造成的。如果沈六合不欺騙她加入特務組織,她的生活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沈六合是罪魁禍首,我一定要抓住他。
卓婭:序文……我想說,有些事好像不是能說明白的……比如,你說沈六合愛李花,這是你最深的體會。那麼李花是不是也深愛著沈六合呢?
方序文又不說話了。
卓婭:我們應該承認,李花也深愛著沈六合,這個我清楚……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其實根本不能說這些……
卓婭望了望四周。四周都是鬱鬱蔥蔥的樹木,還有溪水。風吹動樹葉的響聲,溪水流動的聲音。
這裏安靜極了,隻有他們兩個人坐在席棚下說話。
那天,李花在撚毛線。撚毛線的時候,她會想起跟莎紮迪汗學撚毛線的情景。莎紮迪汗撚毛線的時候,會輕聲哼唱歌子。這些歌兒讓莎紮迪汗哼唱得猶如晚風習習,讓人那麼癡迷。現在莎紮迪汗的歌聲飄進了她的腦海,她在心裏默默地跟著莎紮迪汗哼唱。
莎紮迪汗總有做不完的事情。給羊喂完了草,她就坐在廊子下撚毛線。買買提老漢的毛衣,莎紮迪汗自己的毛衣,都是她撚的毛線織成的。方序文的毛衣也是莎紮迪汗撚的毛線織成的。方序文對李花說,這樣的毛線結實、柔軟,織成的毛衣特別暖和,能讓你特別感受到,這是真正有著原始意味的毛衣。你穿上它,就可以每時每刻嗅到那種原始的芳香。像釀了許多年許多年的酒,那種原始的芳香是醇厚的,一定會讓人陶醉呢。
方序文在一棵茂盛的櫻桃樹下,輕輕地和李花說著他的體會。方序文的聲音像微風一樣輕緩地吹著,讓李花倏然想起沈六合在那段石頭壘起的短牆邊,輕輕地向她說,這段牆也許已經存在了許多許多年了。也許在遠古的時候就存在了。現在我們就站在曆史的身邊。
現在我們就站在曆史的身邊,並且可以用手真實地觸摸曆史,這讓李花的眼淚一下湧滿了眼眶,而曆史也因此在她的麵前模糊起來,並且璀璨起來。
方序文輕輕地撫摸著那件毛衣,就像在輕輕地撫摸著圈裏的羊羔。他的眼神這時特別溫柔,溫柔得像一片湛藍湛藍的湖水,讓你禁不住要過去,心甘情願地將自己沉沒在那片湖水裏。
李花這樣想著的時候,她紅潤的嘴唇就不知不覺地彎了起來,像露珠壓在樹葉上,狹長的樹葉就彎了起來。淺笑就這樣子在她彎起的唇線上直起身子,揚開雙臂,跳起了絢麗的舞蹈。
酥油也是莎紮迪汗自己做的。阿米娜常常去莎紮迪汗那兒換酥油。她說莎紮迪汗做的酥油要比巴紮上買的好,也比從門市部買到的好。她每次去換酥油,都給莎紮迪汗帶去磚茶,買買提老漢喝的奶茶,就是用阿米娜送來的磚茶泡的。
莎紮迪汗把擠出的鮮奶放進皮袋子,然後就唱著歌,不住地按揉皮袋子。差不多了,就打開皮袋子,把酥油取出來。剩下的奶渣,她就做成奶豆腐。買買提老漢的客人來了,她就端上油煎的奶豆腐和馬腸子以及伊犁的果子酒招待客人。誰都知道,去買買提老漢家做客,莎紮迪汗永遠都有數也數不清的好東西擺上桌子。
看著莎紮迪汗那麼愉快地撚毛線,揉搓皮袋子製作酥油,李花常常被感動得笑容溢滿她美麗的臉盤。勤勞是最美麗的。望著勤勞的場景,真的讓人有說不出的感動呢。
莎紮迪汗的歌聲更是讓她感動得不行,讓她覺得,太陽的光芒在這一刻都掛滿了水珠,並且滴著呢。那就是太陽雨吧。
李花撚出了許多許多的毛線,這些毛線白裏略微透著些灰色。李花織了一件毛衣放起來,誰也不知道這件毛衣是織給誰的,甚至李花自己也不知道是織給誰的。她隻是想織,這樣可以忘卻很多很多的愁悶。
方序文從李花那兒回來的時候,李秀雲在織著一件毛衣。毛線就是莎紮迪汗撚的。莎紮迪汗把毛線交給李秀雲的時候,告訴李秀雲這些毛線都是挑最好的羊毛撚成的。李秀雲明白,莎紮迪汗是讓她給李花織一件最好最好的毛衣。
現在李秀雲就在為李花織這件最好最好的毛衣。在天涼下來的時候,秋天留在馬蓮草地上,把馬蓮草染成黃顏色的時候,方序文就能把這件毛衣交到李花手裏了。
方序文從農場回來的時候告訴李秀雲,李花也在撚毛線。方序文說,他隻是遠遠地望著李花,沒有過去。李秀雲明白方序文這時候走過去會嚇著李花,也會嚇著他自己。畢竟他們已經有兩年沒見過麵了。
方序文是個細心的人,他想慢慢地讓自己適應忽然到來的改變,也讓李花慢慢地適應。也就是說,讓他們緩慢地進入過去,緩慢地進入過去相識的時刻。就像一隻凍硬了的蘋果,你不能把它放在熱水裏,那是不能恢複原狀的。隻能放在冷水裏,慢慢地用冷水去拔它。漸漸地,冰一點一點從蘋果裏滲出來,變成厚厚的冰殼,把冰殼敲碎了,去了冰殼,蘋果才又恢複原狀。
方序文的細心在他們結婚以後,就無時無刻不在浸染著李秀雲的性情。李秀雲覺得自己仿佛慢慢地回到了少女時代,慢慢在找回少女時代的那種靦腆。少女時代靦腆的性情,被後來的狂風暴雨刮走了。有什麼辦法呢?
在狂風暴雨向你襲來的時候,你還希圖保留什麼嗎?風沒有眼睛,沒有耳朵,沒有鼻子,對於世間萬事萬物都取一樣的態度。那麼,少女時代的靦腆怎麼保留得下來呢?
本來,歲月是最好的雨露,會把這靦腆澆灌成長,讓它變成溫柔。啊,變成溫柔呢,那是誰都希圖得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