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莎紮迪汗把那些最好最好的羊毛撚成的毛線拿給李秀雲的時候,李秀雲告訴方序文,這是莎紮迪汗想讓她給李花織一件暖和的毛衣,於是,李秀雲問李花的身材。方序文靜下來,仔細地想著。在仔細地想著的時候,李花仿佛就走到他麵前,他像真的看見了李花的模樣。

方序文把李花的身材告訴了李秀雲。這以後,他看李秀雲織著那件毛衣,他能體會到,李秀雲對李花的高矮胖瘦都能把握得那麼合適,就像她在李花麵前,比著李花的身材在織那件毛衣。

這是多麼的細致入微呀。方序文深深地感受到了李秀雲的性情讓溫和覆蓋住,發芽,開花。那是一朵藍幽幽的馬蓮花呢。

他知道李秀雲對李花的身材把握得這麼合適,是因為李秀雲對李花的處境體會得那麼深切。李秀雲說,她也受過苦,所以她知道李花現在有多麼不容易。方序文看見李秀雲這麼說著的時候,眼睛裏浸滿了淚水。

當時李秀雲是坐在窗邊,因為屋裏已經有些暗了,她是對著落日餘暉仔細地織著那件毛衣,因此她的身影是側著的。靠向屋裏這一邊,讓屋裏昏暗的光線塗了一抹青黑,而朝向窗子的那一側,則染上了些微的緋色。

方序文是在這一刻才清楚地認識到,此時的李秀雲已經不同於以往那個李秀雲了,就像在窗前那一側的臉兒,塗著淡淡的緋紅,而朝向屋裏這一側,臉上浮著青黑的光暈。或者,少女時代的李秀雲,臉上就染著粉白的膚色,又間或露出些緋色吧。隻是後來生活的艱辛,加上不適應伊犁地方的寒冷,沙漠戈壁的風沙,那些屬於江南女子的嬌嫩的膚色被遮蔽了。

就如同一株柳樹,在深秋向初冬蔓延的時候,它的樹葉發黃並且變得幹脆,它的枝條也枯萎了。但是到了春風吹來的時候,它的枝條忽然變得那樣的柔嫩,並且許許多多鵝黃色的柳苞點綴在柔嫩的枝條上。這些柳苞漸漸地就要生發出嫩綠的柳葉了啊。

李秀雲把給李花織的毛衣鋪在床上。毛衣已經織出一半了。李秀雲仔細地看著還有哪裏不合適,好及時改正,不然又該拆了重織。那樣毛線會鬆了,皺了。更讓她擔心的是不能在天涼之前送到李花手裏。

這時候,她不知怎麼想起了在家鄉織布的情景,想起了那些染布的染料。大橋牌子的大紅,海天牌子的棕色,染圖牌子的雪青,天宮牌子的紫醬色,三星牌子的灰色,七子牌子的藏青色……那麼多顏色,那麼絢麗的顏色,仿佛將月光下的鄉村,她的家鄉,描繪得美麗無比。

她就坐在窗前,坐在織布機上織布。風從窗子吹進來,帶著濃濃的丁香花的味道,仿佛就是要用這花朵的香味沐浴她呢。

那架棕色的織布機上坐著的李秀雲,穿著海青色的粗布褂子,她的秀發被襯得烏黑明亮。窗框是醬紫色的,這時候特意框著李秀雲海青色的布褂。

而且這布褂已經洗得有些發白,李秀雲這麼穿著,又因為才十五六歲的年齡,就讓人覺得這布褂的顏色對李秀雲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有多少小夥子想摸一摸這時的布褂,因為洗得發白,是不是柔軟得像絲綢一樣。他們隻想摸一摸,因為他們被丁香花濃鬱的香氣熏染得快要靈魂出竅了。

可是換了新染的海青色布褂呢,李秀雲穿在身上還是那麼的合適。尤其出了一些微汗,將勞作時的臉色浸潤得更加好看時,你會覺得那件新染的海青色布褂仿佛是特意為李秀雲做的,才在這時候映襯得她的臉色這麼好看,像河邊開的那一叢金雀花。

而那件絳紅色的布褂,雖然也洗得有些發白,可是穿在她身上照例那麼合適。挑副水桶去河邊汲水,真的會讓你把她當作一朵花呢。尤其擔心她那麼凝望著河水,凝望著河裏的漣漪把那片圓月輕輕搖蕩著的情景,她那麼長久地凝望下去,一定會變成一枝菖蘭呢。

你真的要慶幸這件布褂子洗到這樣的程度實在是好得很呢。才染過,那麼豔麗,配著她粉白粉白的少女的臉兒,叫河邊那些蜻蜓圍住她飛來飛去,不叫她回去。叫河邊那些鳥兒困住她叫來叫去,不叫她擔起水桶。叫吹過河邊的碧綠的風繚繞住她,叫一些露水在她的秀發上閃亮幾顆,那真的要讓人擔心呢。擔心她就此變成一枝菖蘭。

這時候的景象也實在是很美呢。月亮照著那條小路,那條小路就明亮起來,並且蜿蜿蜒蜒,閃著光延伸到她家的院門前。她穿著那件絳紅的布褂,或是那件海青色的布褂,擔著那副木桶,臉上露著笑容。而烏黑的辮子就在身後擺動,尤其是辮梢,在她十五六歲的年齡,臀部美麗地撅起時,辮梢就輕拍著她的臀部,讓人望著都不知道怎麼好了。會靈魂出竅。會一下子全身濕漉漉的。會忍不住哭泣起來。會腳步趔趄地向遠處跑去,然後跌坐在河邊。而淚水呢,真的要像這條河水一樣,在月光下叮咚叮咚,一直流下去呢。

這些情景,這些小夥子們青春時的呐喊哭叫,她都知道。這會兒想起來,她就忍不住微笑了。那些笑容形成細細的紋路,在她的臉上描繪著她的喜悅。描繪著她的喜悅時,就描繪了她的美麗。

她真的希望醫生問診時說的那些話能變成真的,不隻在她的想象中。變成真的,讓方序文看見,讓方序文讚美。男人的讚美對女人是多麼重要呀。這也是女人送給男人最美麗的禮物。

卓婭找到範東嶺,把她的擔心和範東嶺說了。

卓婭問範東嶺:老皮怎麼看?沈六合確實還在伊犁嗎?

範東嶺:老皮應該是這麼推測。老皮也沒有證據。

卓婭:可是萬一沈六合真的還在伊犁,方序文要抓他,方序文不是很危險嗎?怎麼辦?

範東嶺:問題是,老皮在估計,方序文也在估計。沒有證據,推測再有道理,也還是估計。

卓婭:凡事應該先往壞處想。萬一沈六合真在伊犁怎麼辦?方序文不是很危險嗎?

範東嶺:現在我能做的就是,多了解一下情況,首先是證據。沈六合還活著,沈六合真的還潛伏在伊犁,有什麼證據。當然,我還要了解一下,老皮采取了什麼措施。

卓婭: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範東嶺:我畢竟不是保衛幹部,有些話我不能問,老皮也不能說,這是保衛工作的規定。

卓婭一直凝望著範東嶺。

範東嶺盡管是在低頭沉思,也能感受到卓婭目光的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