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皮沒有馬上說話。方序文知道老皮還在分析他的推測,因此也不著急。

老皮認為方序文的推測很有道理。李花眼睛腫了,不是因為沒睡好覺,而是因為哭過。他相信方序文的觀察是不會錯的。他知道,即使他在跟前,他也未必能看出李花的眼睛腫了,更不用說聯想到因為李花哭過。他相信方序文的推測。

並且,方序文因此推測李花哭是因為沈六合。並且因此斷定李花和沈六合見過麵。

李花和沈六合見過麵,有這個可能,但必須有證據,不然,隻能是一個推測。他可以相信方序文關於李花眼睛腫是因為哭的推測,這不用要證據,你相信就行了。但李花和沈六合見過麵,就必須有證據,不能光憑推測。

老皮:我讓你下去之前做好思想準備,你可能還沒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方序文望著老皮沒說話,隻是認真地聽著。

老皮:比如,推測李花和沈六合見過麵,在哪裏見的呢?那個農場,方圓幾十裏都沒有其他農場,隻有些住房,維族的,塔吉克族的,哈薩克族的,我的意思是,你下去,首先就要從調查李花入手。

老皮一開始講,方序文就感覺到這個問題了。現在老皮直接提出來了,方序文還是有些心裏發緊。從調查李花入手,無論如何都讓人不習慣。

老皮:你怎麼樣,能做到嗎?我是說認真仔細地去做,不放過任何一點疑點。

方序文還是沒說話,但他的目光很堅定。

老皮:調查李花。我是說,我們現在把李花的特務身份拋開,把她當作自己一個很熟悉的人,好朋友。現在你去調查你的好朋友,你會不會這麼想,一旦我的好朋友知道我在調查她,就會疏遠我?調查自己的朋友,就是對自己朋友的傷害呢。

方序文說話了。

方序文:我們的目的是抓住沈六合。不弄清情況,就無法抓住沈六合。要弄清情況,就必須從調查李花開始。

老皮望著方序文,沒有說話。

方序文:這之前我確實不明白做好思想準備具體是指什麼。當我想到李花有可能和沈六合見過麵,來向你彙報的時候,我開始有些往這方麵想了。現在我可以和組織說,我做好思想準備了。

老皮:什麼時候下去,還要等命令,我把這些情況先彙報給塔副師長。

方序文:那支槍還在嗎?

老皮:在。

老皮知道方序文說的是當時雪地追捕沈六合用的那支步槍。

方序文:上回我沒抓住沈六合,這回我要用這支槍抓住沈六合。

老皮:槍怎麼帶去,組織上安排。關鍵是你在那裏,不能讓李花知道你帶著槍。

方序文點頭。

方序文:我有個要求。

老皮:說吧。

方序文:萬一情況緊急,請組織上同意我開槍擊斃沈六合。如果再讓他跑了,就很難再抓到了。

老皮:我也是這個想法,還要正式向塔副師長、向政委彙報。

李花的眼睛有些腫是因為見了沈六合之後哭過。方序文來,李花擔心方序文發現她的眼睛有些腫。在早晨起床後,她就照著鏡子看過,她覺得隻是有點腫,農場職工看不出來。但現在要和方序文見麵,她有些緊張了。

不僅因為方序文細心,而且,方序文來看她,是因為方序文一直關心她。方序文一直關心她,就一定會仔細觀察她。如果不是因為她眼睛腫了、她不能讓方序文看出她心裏隱藏的秘密,她是不會那樣緊張的。

在平時,她會因為要和方序文見麵有一些緊張,但那種緊張完全是幸福。但現在這種緊張是苦澀。她真的很擔心方序文窺見她心中隱藏的秘密,方序文有這個能力。

她的擔心被證實了。

她是在方序文看見她、眼睛略微顯出一些驚詫時,就感到方序文發覺她眼睛腫了。她打開方頭巾看毛衣時,方序文一直望著她,所以她沒敢抬頭。

可是這種緊張把她壓抑得很難受。方序文這樣關心她,她卻提防著方序文。她不能這樣。

她覺得她不能這樣提防方序文,但還是做不到。她能做到的就是趕緊走。

她走的時候看見方序文臉上閃過一絲失望,她很難受。一直到推著磨走了好長一段時間,她才想通了。他們畢竟兩年沒見麵了,而她又在勞改。她有些緊張是合情合理的。她趕緊離開也是合情合理的。反正過幾天方序文還會來。她留下了那條方頭巾,方序文會明白,見到他,她是多麼高興。

想到這裏,她才放鬆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從河麵飄過來的水腥氣,這水腥氣裏還滲著馬蓮草的清香。她喜歡聞這條河水的腥氣。這條河上飄起的腥氣隻是約略可以聞見。也就是說,你走近它才能偶然聞到一些。在你想好好聞一下的時候,就聞不見了。它不像花香能持續那麼久。這條河的水腥氣太輕微了。

一陣風帶過來一陣河水的腥氣。一大早來到河邊汲水,那河水的腥氣撲麵而來,都會讓她想起小時候在家鄉,坐在小船上在河裏采菱角的情景。她家鄉的那條河水,也有著這樣的水腥氣。在家鄉時沒有注意到,但是來到新疆,不知怎麼,一聞到河水的腥氣,就想起了她的家鄉。她的家鄉和河流緊緊地聯係在一起呢,那條河水是那麼的明亮。

那天李花走在馬蓮草地上,隻是那麼走走。最初來這裏,她活動的範圍隻在農場附近,也就是農場職工可以看見她的地方。之後有一天,場長說,李花,累了就各處走走,咱們農場好看呢。你到周圍去看看吧,不要走丟就行了。從那時起,有時候她就獨自出來散散步。

當她在草地上停下腳步的時候,聽見身後有一陣響動。這聲音是那麼熟悉,她的心一下跳了起來。她轉過身,望見沈六合剛從地上起身。這時候沈六合正完成著由彎腰到直立的過程。

他把動作做得這樣緩慢,是擔心急速的動作會嚇著她呀。

這個簡單的起身過程,給她留下很深的記憶。以後很多次很多次在她的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來。

沈六合隻簡短地說了幾句話就讓她繼續散步。沈六合又臥倒在草叢中。沈六合臥倒的動作十分快捷,她一下就望不見沈六合了。

她又轉回身向一邊走去。她知道他們之間的距離又重新開始擴大。

她不怨沈六合。

她知道這是沈六合處在高度警惕中。第一次見麵,他們都必須控製住情緒,不然會引出很糟糕的後果。因為你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突然出現。

那次簡短的會麵,沈六合發出的指令也很簡短。他讓李花做好準備,一有機會,他就帶李花逃出邊境。

現在她又流淚了。

她現在流淚,並不是因為擔心方序文來。她知道方序文會來。方序文來的目的就是抓捕沈六合。讓她流淚是因為方序文要抓捕沈六合,就必須著手調查。向她調查。她已經預感到和方序文將因此疏遠。她不知道方序文是否感覺到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