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李花的笑容讓他心疼。那幾乎是一個木訥的笑容。他記憶裏的李花,笑容總是那樣的燦爛,那樣的動人,讓你望見那美麗的笑容,你會覺得是望著一朵花打開了它的花蕾。

他知道李花在那座席棚下麵磨豆子,席棚就在河邊。這樣磨豆子、做豆漿、點豆腐打水方便。到冬天,石磨搬進屋裏。那屋子原來是一個倉庫,很大,也在河邊。

要一圈一圈推著磨杆轉著走呀。腹部貼住磨杆,雙手抓住磨杆,雙腳用力地蹬地。就是這樣一個姿勢,雙腿不斷地弓起又伸開,身子前俯。

這是一個挺累的活兒。

方序文在別的農場看過磨豆子,也手扶磨杆走了幾圈體會過。他的動作顯得笨拙、費力。磨豆子的職工說,沒什麼技術,磨幾天就掌握住那個勁兒了。職工挺喜歡這個工作,要不幹啥去?下大田勞動?一樣累。幹活還有不累的?躺在床上不累。方序文和那個職工都笑了。

方序文懂得,這工作清靜,就是一個人幹活,沒有那種吵吵嚷嚷、熱鬧非凡的情形。方序文懂得李花喜歡一個人待著。磨豆子她挺喜歡。

李花挺喜歡磨豆子。

現在毛衣就放在席棚裏那張休息用的凳子上,包在李秀雲的方頭巾裏。李花一天要推著磨走很多很多圈。把這一圈一圈的距離拉直了,磨三天豆腐就等於走到師部機關了。

她總覺得一到第三天就能看見月亮門了,看見門外的那棵櫻桃樹了。這時候她想象不到,櫻桃樹下站著哥哥和弟弟,他們身邊有一隻肥大雪白的鵝,那隻鵝的嘴又扁又長,黃澄澄的,溫和得像一個大玩具。哥哥和弟弟都凝神望著遠處,仿佛遠處有什麼稀奇的事情。大白鵝也凝神望著,隻不過它覺得好奇的是那幢簡陋的屋子。那屋子是用舊抬把搭起來的。荊條編成的抬把。褐色的屋子,讓空曠的土地襯托得那麼孤立,那麼好看。從這間抬把屋子裏不時地傳出撩水的聲音。那是怎麼回事?

撩水的聲音就那麼時斷時續地響起,顯得那麼悠長,那麼讓人舒服。在這間既放些工具又用來洗澡的屋子裏,有許多許多陽光的光束交織在一起,並且交織在大鐵盆裏那個光裸著的戰士身上。小鍾洗澡也是在這裏。這時候他還體會不到那麼多光束從抬把的縫隙裏照射進來是多麼的好看。這屋子仿佛就是童話裏的一座美麗的屋子。小鍾這時候還體會不到這些浪漫,這些時光會給予一切年輕人的浪漫。要到小鍾歲數大了,望著青春就像望著一棵碧綠的櫻桃樹時,才會體會到那座抬把編成的屋子,那麼多條光束交叉著照射進來,把黑暗分成許多許多不同形狀的麵積,使黑暗也美麗起來,美麗得讓人們喜歡嘮叨它。這時候,小鍾比那棵碧綠的櫻桃樹還要蒼老一些的時候,他就能體會到貯藏在這間抬把屋子裏的浪漫、青春了。

可是現在,哥哥和弟弟還這麼年幼,他們都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遠處,遠處有什麼呢?

方序文這樣想著的時候,落下了一顆很大的淚珠。這顆淚珠就落在他的手背上,靠近虎口的地方,然後就不間歇地滾動起來,從虎口那地方落下去,亮晶晶地跌落在地上了。

那亮晶晶下墜的光線幾乎刺了方序文的眼睛一下,這時他才明白,他一直望著那顆淚珠的滾動,因為他猛地想起了什麼。

方序文一下驚醒了。

他睜大了眼睛。

他忽然有了一個推測,李花哭過。

李花哭了,不是因為生活的艱辛,而是因為對她所愛的人的擔心。

沈六合來見李花了?他們兩個見過麵?

沈六合的確和李花見麵了。

當時沈六合潛伏在馬蓮草地裏,耐心地等待著李花出現。

說實在的,他並不知道李花會不會在這裏出現。他是用守株待兔的方式等待李花出現。這辦法也許很笨,也許他將無功而返,但這片馬蓮草地很安全。

他知道前麵就是李花所在的農場,盡管他看不見農場的房子,看不見農場職工。他離農場還有二裏地呢。

馬蓮草就是這樣鋪展開去生長著。遇到河流,它就停一下,隔斷一下,然後在河的彼岸又生長起來,照例漫無邊際地生長開去。

馬蓮草也像似精靈?比如它會潛水,或者說它會遊泳?它就那麼著,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不聲不響地潛入河水。

那是一大片的草地呀。馬蓮草地在那個漆黑的夜晚站了起來?那是一個巨大的身量啊,一個綠色的巨人。一個綠色的但是非常溫和的巨人,站起來,走到河邊,又坐下來,慢慢滑入河中。河水因此漾了起來。那是一片真正的波浪,嘩的一下覆蓋了河岸。河水是否因此濺起巨大的水花,並且發出悶雷一般的響聲?那個綠色的巨人可是碩大無比呀。溫和的性格又顯示著它的動作笨拙。它坐在岸上,滑進水裏的時候,一不小心跌進了水裏。澎,水花高高地濺了起來。

或者它溫和,但並不笨拙。它隻是很年輕,想在這個漆黑的夜晚好好地快樂一下,因為人們都已進入夢鄉,它不會打擾人們。它就坐下來,坐在岸邊,然後猛地朝河裏撲出身子,它的笑聲鼓勵著它愉快地玩耍,那笑聲是怎樣的動人呢?

沈六合想,我就把自己當作馬蓮草地吧,隨著大地蔓延開去,一直蔓延到李花的腳下。

他始終這樣想著,就像山頂的那朵雲彩凝滯不動地待著。他很有耐心。正因為此,他在天沒亮的時候就來了,天亮的時候,他已經潛伏在草地裏了。露水把他整個打濕了,他像洗了一個露水澡一樣。一直到太陽移過來,才慢慢把他的衣服烘幹。

這不算什麼,他想。當時尼克教官訓練他們潛伏的時候,臥的那片草地簡直糟透了。光是動物的糞便就能把人熏暈過去。尼克坐在樹陰裏,吸著雪茄,看著英文報紙,看報看煩了,就坐在椅子上睡覺。一直到天黑了,尼克才吹響哨子。

集合點名的時候,尼克給他們講了邱少雲的故事。說到大火把邱少雲燒死,邱少雲都沒有動一下。美國人和中國人打了個平手,什麼原因呢,就是因為中國軍隊有邱少雲這樣的士兵。尼克讓他們向邱少雲學習。

讓大家想不到的是,尼克莊重地轉過身去,帶著大家,振臂高呼向邱少雲學習。那種莊嚴的態度,讓人一望而知尼克是多麼欽佩邱少雲的毅力。

沈六合感覺著還有些濕的衣服,臉上露出了笑容。沈六合想,這些美國鬼子,是絕不恥於向勇敢者學習的,哪怕你是敵人!

實際上他已經來過幾次了,因此他知道老皮在農場布置人監視著他。他早就想到了這一點。他來證實了他的推測。他知道這就是老皮。隻要還沒有抓到他,老皮就絕不會住手。

但是,並非每一個人都是老皮。這些監視他的人就不是老皮。他們不會堅持不懈地要求自己做好工作。兩年了,除了老皮,所有的人都鬆懈了。

敵人鬆懈了,就是他該行動的時候了。

在太陽開始向天邊移去的時候,李花走過來了。

沈六合就那麼靜靜地伏在草地裏,等著李花一點一點走近他。

方序文把他的想法彙報給老皮,要求盡快下農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