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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蘭進來的時候,卓婭正在屋裏看書。可是卓婭的心思卻不在書上,她還在為方序文擔心。她也不能肯定沈六合是死了還是活著。尤其她不知道李花現在怎麼樣。那是個禁去的地方。李花是被禁止看望的人。她已經有兩年沒見過李花了。她好想好想看看李花,可是怎麼去呢?如果她現在有下農場的任務,她也叫車中途停下來,去農場看看李花。
卓蘭滿臉的疑慮。卓蘭也聽說了那個傳聞和沈六合有關。還有,這一段時間卓婭總是和方序文見麵,這是咋回事呢!卓婭聽不得一點逆耳的意見,所以她要耐著性子和卓婭談談話。
可是卓蘭坐下來一張口,卻沒有一點耐心的味道。
卓蘭:我問你,你和東嶺的事怎麼樣了?拖拖拖,拖到啥時候是個頭。
卓婭一聽卓蘭又問起她和範東嶺的事,就一臉的煩躁。
卓婭:姐,這是我們兩個的事,你老幹涉啥呢嘛!
卓蘭:我不幹涉,我不幹涉行嗎?你可給我注意些,方序文雖然摘了帽子,和他接觸還要小心些呢。再一個,你和方序文過去那些事誰不知道,還黏在一起,惹出些風言風語,對你和東嶺誰都不好。我可告訴你,帽子雖然摘了,可是帽子沒有扔到垃圾堆裏,有個啥問題,從倉庫裏拿出來,照樣給他戴上。
卓婭懶得和卓蘭吵了。
卓婭:還有別的事嗎?
卓蘭:我這是提醒你呢,別不當一回事。
卓婭幹脆不理卓蘭了,又繼續看書。
卓蘭還想說什麼,叫卓婭給氣忘了,就站起身出去了。
剛回到自己屋,小周就進來了,手裏拿著個麵口袋。
小周:大姐,給繚兩針。
麵口袋剮了個三角口子。
卓蘭:這麼點事你都不會幹,我看你將來咋辦呢。
小周把麵口袋遞給卓蘭,又問:大姐,聽說那個沈六合沒死,還在伊犁呢。
卓蘭:你瞎打聽啥呢,幹好自己的工作。
小周還是笑容滿麵:大姐,聽說那個李花長得可漂亮了。
卓蘭:漂亮有啥用,該是特務還是特務。光漂亮能決定她不是特務嗎?主要還是這裏的問題。
卓蘭指了指頭。
小周:我就是說還沒見過呢,啥時候找個時間也跑去看看。
卓蘭:我可告訴給你,你這嘴上可得多個站崗的,別讓那兩個聽到了。那兩個聽到了,一天到晚喊著要去見李花,追查源頭,我看你咋對政委說。
小周:這個我還注意著呢。哥哥和弟弟都跑出去拚刀了。
卓蘭忽然有些悵惘。
卓蘭:政委對李花不錯呢,現在又說起這事,政委還不知道咋想呢。
小周也有些悵惘了。
卓蘭猛地又轉變了態度。
卓蘭:你看看,光顧上和你瞎聊了。剛才那些話算我沒說,算你沒聽見哦。
小周:聽見咋了,誰還會給你廣播去。
卓蘭;我那些話都有些右傾呢。都是你引的頭。以後說話辦事可要小心些,尤其在這個時候。
卓蘭說著已經把麵口袋縫好了,扔給小周。
卓蘭:以後縫縫補補也要學會幹呢,不會幹咋行。我剛才還說卓婭呢,和東嶺拖拖拉拉,拖拖拉拉,這麼長時間也不知道談出個啥名堂。你和小鍾咋回事?我和政委還等著吃喜糖呢。
小周:小鍾去南京學習了。再怎麼也要學習回來才行呢。
卓蘭:本來就應該結了婚再走。這一等又是幾個月。
方序文把織好的毛衣遞給李花。
方序文:這是我愛人李秀雲給你織的毛衣。
後來,方序文極力回想,他見到李花,把毛衣遞給李花時,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
除了這句話,他沒說別的。李花沒說話,就是接過了毛衣。
他看見李花嘴唇上部的肌肉往兩邊張了張,露出一些淺笑。那個笑容實在很微弱,如同你澆花隻讓水高出泥土一點點,幹渴的泥土很快就把這些水吸幹了。
他感覺這個笑容顯得有些艱難,一定連她的唇線都沒有力量彎起,笑容就消失了。
而他當時的笑容同樣艱難,也是嘴唇上部的肌肉往上推了推。現在他都能感覺到那兩塊肌肉往上移動的感覺。
他把毛衣遞給了李花。
李花打開那塊方頭巾,這個情形他記得很清楚,在腦子裏閃過多少遍都是那麼清楚。隻是,他沒有注意到李花的手是怎麼動作的。比如,打開方頭巾時,她的手指是怎麼翹起,又怎麼落下……是他當時忘了注意這個細節呢,還是現在想不起來了?
應該是忘了注意這個細節了。他想看李花的臉,可是李花的臉已經埋下去了。
李花從遠處向他走來的時候,他有些恍惚,總是覺得李花是從一團霧裏走出來的,而那團霧一直沒有離開她。因此,走過來的李花,給人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你想看清楚她,但看不清楚。
李花打開方頭巾,裏麵的毛衣就露了出來。
李花:真好看。
這是李花和他說的第一句話。那熟悉的聲音,一下把他拉回了過去和李花在一起的時光。過去,這聲音總在很遙遠處響著,在他腦海裏響著。
方序文:這是莎紮迪汗撚的毛線,我愛人織的。
他想著,當時李花望著毛衣沒有抬起臉來。但是他懂得,李花聽見莎紮迪汗的名字,心裏一定翻起了一道漣漪。他明白那道漣漪。那道漣漪呈現的波紋,波紋的曲線,以及那道漣漪怎樣慢慢消失了,沒有一絲聲響驚動我們所處在的大千世界。
李花:這是你愛人的?
李花的意思是方頭巾。方序文懂的。
這時,李花抬起臉望著他。
方序文有些緊張。能望著李花的臉了,他反倒緊張起來。
方序文:嗯。
李花:怎麼辦?
方序文明白,李花是問他方頭巾怎麼辦,是不是解下來還給他?方序文知道她在磨豆子,要下班才能回宿舍,她擔心新織的毛衣弄髒了。
方序文:過幾天我還來。
李花:那好,過幾天。
現在方序文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李花這樣說的時候,臉上是否有一朵淺笑,想不起那聲音是否洋溢著快樂,他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是當時走神了,還是這會兒糊塗了?有時候,你最親近的人,你反而不能清晰地在腦海裏準確地描繪出她的模樣,尤其在你著急想描繪出這模樣的時候,反倒一點都回憶不清那模樣的種種紋理、種種細節了。
然後,李花拿著毛衣走了。
李花走的時候,他們是怎樣道別的,說了什麼,是不是招手了,他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就覺得李花幻作一陣清風吹去了。等他緩過勁來,眼前是一片碧綠的馬蓮草,許多許多藍色的小花鋪在馬蓮草波浪似的腰身上。
波浪似的,是因為那陣清風吹過馬蓮草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