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阿米娜正在燈光下看李花的照片。她都看過好多遍了,可是還想看。塔依爾也在屋裏坐著。塔依爾靜靜地擦著他的雙筒獵槍,不打擾阿米娜看李花的照片。他知道他的阿米娜自從看到方序文送來的李花的照片就憂傷了,比以往更憂傷了,他必須陪著他的阿米娜。陪著阿米娜總要找些事情做做,於是他就擦他的獵槍,這樣也可以遮掩一下他對阿米娜的關心。

卓婭和李花還坐在河邊。

卓婭:我和範東嶺可能成不了。問題不在他,在我。

李花聽著沒有說話。

卓婭:你陪我說說話行嗎?

李花:我想說,可我不知道說什麼。

卓婭:過去你不是這樣。

李花:好吧,我看我能不能插上嘴。

卓婭:我和方序文畢竟有個孩子,範東嶺現在不說什麼,以後呢?比如過十年。比如我們鬧意見了,他開始提這個事,我怎麼辦?

李花:別那麼想……

卓婭:我不能不這麼想。

李花:那離婚呢?有個孩子,怎麼辦?也要擔心十年以後怎麼辦嗎?也要擔心鬧意見嗎?也要擔心鬧意見了會不會提起這件事嗎?

卓婭:這和離婚不一樣。

李花:我看差不多。

卓婭想了一會兒,望著天上的月亮,那種虔誠的樣子仿佛是在祈禱什麼。

卓婭:和你在一起就是好,想說什麼都可以。

卓婭還是那樣虔誠地望著月亮,隻是一句話也不想說了。

她在想什麼?

李花靜靜地坐在那裏,也去望天上的月亮,仿佛那片又大又圓的月亮是麵鏡子,不過卓婭是想照見心事,李花是想照見沈六合。她不知道沈六合現在在哪裏。

她知道沈六合除了那個暴露了的基地,還有兩個基地。沈六合曾和她開玩笑似的說過,狡兔三窟,我也設置了三個基地。沈六合說,他常常想,他真的算得上是一隻聰明的兔子嗎?李花不懂沈六合的意思,望著沈六合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問什麼。沈六合說,“三”在古書裏又有多的意思,比如我們常說的那句古詩,“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三秋”也是很長很長時間的意思。很長很長時間,很多很多藏身的洞穴,這是狡兔逃生的辦法。我算得上是一隻聰明的兔子嗎?

李花想,已經兩年了,誰也不知道沈六合躲在哪裏,應該說,他是一隻聰明的兔子。聰明的兔子。那個月亮裏麵不是也有一隻兔子嗎?那隻兔子並不是狡兔。那隻兔子很順從,很執著。嫦娥要奔月了,懷裏摟著它,是嫦娥舍不得丟下它,也是嫦娥害怕在月亮裏麵遇見孤獨。在哪裏都遇得見孤獨,什麼人也躲不開孤獨,那隻小白兔知道嫦娥的憂傷,所以才那麼情願跟上她,不論她去哪裏。

李花聽沈六合說過嫦娥奔月的故事。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他們在沈湖。那是一個傍晚,落日把沈湖染得像紅瑪瑙一樣鮮豔。當紅瑪瑙一般美麗的沈湖明亮地泛著漣漪,以報答晚風的殷勤時,沈六合已經想到了夜晚,想到了湖水一般湛藍湛藍的夜空,想到了夜空裏那輪明月。他想起這些隻是為了說起那隻白兔。因為他的憂傷有如那隻白兔的憂傷呀。

李花聽著沈六合講嫦娥奔月的故事,望著他那雙朝向月亮的眼睛。那雙眼睛附近的那些細細的紋路,都顯露出淺淺的笑容。李花知道,沈六合說這個故事的時候是很幸福的,她聽這個故事的時候也是很幸福的。那天的月亮也很圓,好像沒有今晚的月亮這麼大。今晚的月亮這麼大,或許是因為滿野的馬蓮草襯托的吧。

卓婭:想什麼呢?

李花:就是望著月亮出神呢。

卓婭:我也一樣,望著月亮出了半天神,還胡亂想了半天嫦娥怎麼怎麼啦,那隻白兔怎麼怎麼啦,一下覺得這些故事離咱們那麼遙遠,咱們在遠處隻可以看見一點影子,看見這點影子就顯得更遙遠了……

李花:可望而不可即。

卓婭:對,就是這個意思,可望而不可即。不光是因為覺得遙遠,好像這故事也不真實呢。反正那一陣,就是望著月亮出神的那一陣,我好像忽然變成一個神秘主義者,而不是唯物主義者了。人有時就這麼奇怪,一下與你的理想,與你的誌向背道而馳了。真可怕呀。

李花也覺出了可怕。她甚至覺得自己還打了一個寒噤呢。

卓婭:不說它了,怪可怕的。還說咱們剛才聊的話題吧。還有,這個人太好了。你遇見一個太好的人,你會覺得你配不上他嗎?

李花: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他應當有些缺點,以後你可以幫助他改正,這樣,你們就離得很近很近了。

卓婭禁不住笑了。李花也禁不住笑了。

卓婭吃驚地望著李花燦爛的笑容。

卓婭:你又回到過去了。真的。

李花有些害羞了,把頭倚在卓婭的肩上。

李花:卓婭姐……

李花流下了眼淚,可是臉上的笑容還在那裏。

卓婭沒有回頭去看,擔心驚跑了李花的笑容。但是她知道,她能感覺到,她的肩膀托著李花的臉,李花臉上的笑容展開著。

那是一種很輕鬆很輕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