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夢也挺好的。

她跑到焉耆馬的身邊才注意到坐在草地上的人。

這人依舊背朝著他,戴著一頂卷毛的黑羊羔皮帽子。她不知道這是一頂有名的庫車黑羊羔皮帽子,但是它蘇式的樣子讓她很欣賞。她一下就想到了夏伯陽的羊羔皮帽子。而且這個人寬寬的肩膀,將這頂黑羊羔皮帽子襯托得多麼威武。還有這匹黑色的焉耆馬,它使得它的主人更加剽悍了。

不過卓婭的目光隻在那人的背上停留了一會兒,那人沉靜不動地抽著莫合煙。莫合煙那濃烈的香味又讓她想到了方序文。方序文當時在荒野上抽著莫合煙,猛地,他打開了身形,躍上吉普……

荒野為什麼這樣誘人?

這是一匹多麼漂亮的焉耆馬呀。卓婭這時甚至忘記了工作。她謹慎地問那個背朝著她的人。

卓婭:可以讓我騎一騎嗎?

沈六合:騎吧。

卓婭興奮地要跨上馬時,又停下了。

這聲音好熟悉呀。

她一下想到了沈六合。

卓婭:沈六合?

連卓婭自己都奇怪,她的聲音一點都不驚慌,像遇見了一個熟人,和熟人打招呼似的。

沈六合:卓婭。

沈六合還是坐在草地上一動不動,隻是把吸完的莫合煙扔在草地上,又用腳反複踩了幾下,仿佛生怕引起火災似的。

他的長筒靴在陽光下閃亮著,像他的庫車黑羊羔皮帽子,像他烏黑的焉耆馬。

沈六合仍舊坐在草地上一動不動,隻是稍稍仰起臉來,望著遠處。

卓婭不知說些什麼,甚至有些局促地站在焉耆馬身邊。

焉耆馬的頭就在她肩膀那裏。這時焉耆馬總想靠近她的臉,仿佛是想親親她。

卓婭攬住了馬頭,撫摸了幾下,焉耆馬就不調皮了,和她一樣,去望坐在草地上的沈六合。

卓婭的心跳得很厲害。她想到了胡楊林中那座歪歪扭扭的小木屋,想到了沈六合背著一袋牛肉放在了河水旁那個碩大的木樁上……

往日的回憶隻是像電影那樣不斷地從她腦海中閃過。

卓婭感到嗓子有些發緊,感到頭有些暈。她轉身向路邊跑去。

沈六合依舊坐在草地上一動不動。那匹焉耆馬又開始低頭吃草了。

卓婭飛跑到路邊,推上車就往前衝去。

卓婭快速往農場子校騎去的時候,她沒有看見沈六合已騰越上馬,而焉耆馬立刻騰起四蹄向前衝去。柔軟的草地承受著馬蹄的奔騰,使得馬蹄的奔騰更加富有彈性。這樣一匹烏黑油亮的焉耆馬在綠色的草原上奔騰實在是一幅很好看很好看的圖像呢。

但沈六合並不是去追趕卓婭,而是與卓婭背道而馳。兩個人向著相反的方向疾馳,使得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遠的速度更快。

卓婭向農場子校快速騎車時,才猛然醒悟,沈六合一定是去農場見李花,所以,她不應當去農場子校報告,而應當趕回農場,向方序文報告,這樣抓到沈六合的機會更大。

她是騎了一段時間才想起來的。星期天農場子校休息,傳達室沒人值班,門鎖著,沒法打電話。校長辦公室也鎖門。農場子校隻有這兩部電話,現在這兩部電話都沒法用。她必須盡快趕回去。

剛才她太緊張了,腦子幾乎一片空白,不能分析情況,自然更想不到星期天、電話這些條件。現在她又擔心萬一在路上車鏈子掉下來安不上怎麼辦?她最怕車鏈子卡在齒輪上,拿都拿不下來,更別說安了。

但她顧不上這些了,她必須先趕回農場,向方序文報告情況,然後協助方序文抓捕沈六合。隻有抓住沈六合,沈六合才不能帶走李花,李花才不會重新邁入罪惡的深淵。

卓婭太清楚為什麼要用罪惡的深淵來界定了。因為一旦李花跟沈六合逃跑,被抓回來,李花這一生都完了,不會再有機會享受自由了。

至少會判無期,一生都在監獄裏,永無出頭之日。那樣對李花來說太慘了,她必須阻止。

沈六合依舊伏在那片馬蓮草地中。當他看見那片草地已經腐爛變幹,顯示出他潛伏過的身形,他當時就驚出了一身冷汗。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太大意了,或者說,作為一名優秀的特工人員,他已經開始退化了。特工人員的退步首先從警惕性上開始,從細微開始。

他再一次思考,那次見麵他實際上並沒能完全控製住感情,而回去之後,不僅沒有再控製情感,而且使情感汪洋肆意地泛濫,因此一點也沒有仔細回想整個見麵過程有沒有什麼失誤。

不能控製住感情對特工工作來說是最可怕的。

沈六合在譴責了自己的過失後,又按照那個人形的痕跡伏下身來。他的身子正好蓋住那個裸露的痕跡。這時候他本應該重重地歎息一聲,再一次痛恨他的粗心大意,但他沒有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