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兒都讓你睡過啦。”
直到半夜以後,村裏的孩子嘴上就像掛著鼻涕一樣還掛著這句話。他們看到他時,會遠遠地齊聲喊叫:
“我女兒都讓你睡過啦。”
我在南門所目睹的幾次婚禮中,王躍進的婚禮令我難忘。這個身材高大,曾經被孫光平拿著菜刀追趕得到處亂竄的年輕人,那天早晨穿上了全新的卡其布中山服,像一個城裏來的幹部似的臉色紅潤,準備過河去迎接他的新娘。那時候他們全家所有人都為他即將來到的婚禮上躥下跳,唯有他因為穿上了新衣服就顯得無所事事。我上學走過他家屋前時,他正在說服同村一個年輕人陪他去迎接新娘,他告訴這個人:
“沒有別人了,就你還沒結婚。”
那人說:“我早不是童男子了。”
他的說服如同例行公事一樣馬馬虎虎,被說服的人也不是不願去,無非是因為無聊而作出的某種表示。
這次婚禮宰了兩頭豬和幾十條草魚,這一切都是在村裏曬場上進行的。豬血和魚鱗在曬場上盤踞了一上午,直到我們放學回家時,曬場才被清理出來,擺上了二十張圓桌。那時候孫光明的臉上貼滿了魚鱗,一身腥臭地對走過去的孫光平說:
“你數數,我有多少眼睛?”
孫光平像是父親似的訓斥他:
“去洗掉。”
我看到孫光平一手抓住孫光明脖後的衣領,把他往池塘拉去。孫光明小小的自尊心頓時受到了損害,他扯著尖細的嗓音破口大罵:
“孫光平,我操你娘。”
迎親的隊伍是在上午出發的。一支目標一致、卻鬆鬆垮垮的隊伍在節奏混亂的鑼鼓聲裏,越過了那條後來取走孫光明生命的河流,走向了王躍進的床上夥伴。
來自鄰村的新娘是個長得很圓的姑娘,羞羞答答地走進村裏。她似乎認為村裏沒有人知道她曾在黑夜裏來過多次,所以在表現羞怯時理直氣壯。
那次婚禮孫光明足足吃了一百五十來顆蠶豆,以至那天晚上在睡夢裏他依然臭屁滾滾。翌日上午孫光平向他指出這一點時,他嘻嘻傻笑了半天。他認為自己已吃了五顆水果糖,至於蠶豆他就沒工夫去數了。孫光明在臨死的前一天,還坐在門檻上向孫光平打聽村裏誰快要結婚了,他發誓這次要吃十顆水果糖。他說這話時鼻涕都流進了嘴巴。
我經常想起這個過早死去的弟弟,在那個下午爭搶水果糖和蠶豆時的勇猛情形。王躍進的嫂子拿著一個竹籃出來時,孫光明並不是最早衝上去的,但他卻最先撲倒在地。那一籃蠶豆裏隻夾雜著幾十顆水果糖。王家嫂子像喂雞一樣將籃中的食物倒向圍上去的孩子。我哥哥孫光平撲下去時,臉頰遭受另一個孩子膝蓋的無意一擊。脾氣暴躁的哥哥當時隻顧去揍那個孩子,從而一無所獲。孫光明就完全不一樣了,他撲下去搶水果糖和蠶豆時經受住了各種打擊。以至他後來滿嘴泥土在地上坐了半天,齜牙咧嘴地撫摸著腦袋和耳朵,同時告訴孫光平他的腿也傷痕累累。
孫光明搶到七顆水果糖和滿滿一把蠶豆,他坐在地上將它們和泥土碎石子小心翼翼地分開。孫光平站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看著四周貪婪盯著弟弟的孩子,使他們誰也不敢上前去搶孫光明手中的食物。
然後孫光明分給了孫光平一小把蠶豆和一顆水果糖,孫光平接過去後十分不滿地說:
“就這麼一點。”
孫光明摸著自己被擠紅的耳朵猶豫地看著孫光平,然後似乎是有些感傷地拿出一顆水果糖和一撮蠶豆遞給哥哥。當哥哥仍沒有走開的意思時,他尖細的嗓子充滿威脅地叫起來:
“你再要,我就哭啦。”
新娘是中午時分走進村子的,這個圓臉圓屁股的姑娘雖然低著頭,可她對婚姻的自得和她的微笑一樣明顯。擁有同樣神態的新郎,顯然已經忘記了幾天前是如何被馮玉青緊緊抱住的,他神采飛揚地走來時,右手十分笨拙地向我們揮舞著。我這時候內心洋溢出寧靜的愉快,因為我心目中美好的馮玉青脫離了王躍進的玷汙。然而當我往馮玉青家中望去時,一股難言的憂傷油然而生,我看到了自己心裏憧憬的化身正無比關切地注視著這裏。馮玉青站在屋前,神情茫然地望著正在進行的與她無關的儀式。在所有人裏,隻有馮玉青能夠體味到被排斥在外是什麼滋味。
然後他們坐在村裏曬場上吃喝起來。我父親孫廣才晚上睡覺時扭傷了脖子,此刻他光著半邊膀子像個綠林好漢一樣坐在那裏。站在身後的母親喝了一口喜慶的白酒,噴到了父親的肩上,父親被母親的手揉搓得搖搖晃晃,他哎喲叫喚時顯得脆弱可愛,但這一點也不影響他大口喝酒。父親的筷子夾著一大塊肉放進嘴裏時,讓站在一旁的孫光平和孫光明口水直流,孫廣才不停地扭頭去驅趕自己的兒子:
“滾開。”
他們一直從中午吃到晚上天黑,婚禮的高潮是在下午來到的。那時馮玉青手提一根草繩意外地出現了,王躍進沒有看到她走來,當時他正和同村的一個年輕人碰杯。當有人拍他肩膀時,他才看到馮玉青已經站在身後了。這位春風得意的年輕人立刻臉色慘白,我記得雜聲四起的曬場在那一刻展現了聲響紛紛掉落的圖景,從而讓遠處的我清晰地聽到了馮玉青當時的聲音:
“你站起來。”
王躍進重現了他在孫光平菜刀追趕下的慌亂,這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像個動作遲緩的老人那樣站了起來。馮玉青拿走了他坐的凳子,來到曬場旁一棵樹下。在眾目睽睽之下,馮玉青站到了凳子上,她的身體在秋季的天空下顯得十分挺拔,我看到那微仰的身姿美麗動人。她將草繩係在樹枝上。
這時羅老頭喊叫起來:“要出人命啦。”
站在凳子上的馮玉青似乎是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然後動作文靜地將草繩布置出一個能將腦袋伸進去的圓圈。接著她跳下了凳子,她當初下跳的姿態透露出了女孩的活潑。然後是莊重離去。
鴉雀無聲的曬場在馮玉青離去後又雜聲四起,臉色蒼白的王躍進渾身哆嗦地開始大聲咒罵,他在表達自己氣憤時缺乏應有的理直氣壯。我原以為他會走過去扯下那根草繩,結果他卻坐在別人給他的凳子上再也沒有站起來。他那已經明白一切的新娘,在當時倒是相對要冷靜得多。新娘坐在那裏目光發直,她唯一的動作就是將一碗白酒一氣喝幹。她的新郎不時偷看那根草繩以及新娘的臉色。後來他哥哥取下了草繩,他依然時時朝那裏張望。這樣的情景一直持續了很久。草繩如同電影來到村裏一樣,熱鬧非凡地來到這個婚禮上,使這個婚禮還沒有結束就已懸梁自盡。
沒過多久新娘就醉了,她發出了毛骨悚然的哭喊聲,同時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宣告:
“我要上吊。”
她向那已經不存在的草繩傾斜著走去時,被王躍進的嫂子緊緊抱住,這個已生過兩個孩子的女人向王躍進大叫:
“快把她扶到屋裏去。”
新娘被幾個人架進屋去時,仍然執著地喊叫:
“我要上吊。”
過了好一陣,王躍進他們幾個人才從屋裏出來。可他們剛出來,新娘又緊隨而出了。這次她手裏握著一把菜刀,架在脖子上。人們聽不清她是在哭還是在笑,隻聽到她喊:
“你們看哪。”
那時馮玉青坐在屋前的台階上,遠遠地看著這一切。我忘不了她當初微斜著臉,右手托住下巴時的沉思模樣,風將她的頭發在眼睛前吹來吹去。她對遠處雜亂的情景似乎視而不見,仿佛看著的是鏡中的自己。正是那一刻,馮玉青不再關心正在進行著的婚禮,她開始為自己的命運迷惑不解。
幾天以後,一個貨郎來到了村裏。這個四十來歲,穿著灰色衣服的男人,將貨郎擔子放在了馮玉青的屋前。他用外鄉人的口音向站在門口的馮玉青要了一碗水喝。
村裏的孩子在他身旁圍了一陣後又都散開了,貨郎來到這個離城太近的地方顯然是路過,可他在馮玉青屋前一直坐到天黑。
我幾次經過那裏,總是聽到貨郎喑啞的嗓音疲憊地訴說著走南闖北的艱難。貨郎微笑時神情苦澀,而馮玉青專心傾聽的眼神卻是變幻莫測,她坐在門檻上,依然是手托下巴的模樣。貨郎隻是偶爾幾次扭回頭去看看馮玉青。
貨郎是在夜晚月光明媚的時刻離開南門的,他離去後馮玉青也在南門消失了。
死 去
我的弟弟,從哥哥臉上學會了驕傲的孫光明,在那個夏日中午走向河邊去摸螺螄。我又一次看到了當時的情景,孫光明穿著一條短褲衩,從屋角拿起他的割草籃子走了出去。屋外的陽光照射在他赤裸的脊背上,黝黑的脊背看上去很油膩。
現在眼前經常會出現模糊的幻覺,我似乎能夠看到時間的流動。時間呈現為透明的灰暗,所有一切都包孕在這隱藏的灰暗之中。我們並不是生活在土地上,事實上我們生活在時間裏。田野、街道、河流、房屋是我們置身時間之中的夥伴。時間將我們推移向前或者向後,並且改變著我們的模樣。
我弟弟在那個失去生命的夏日走出房屋時,應該說是平淡無奇,他千百次這樣走出房屋。由於那次孫光明走出去後所出現的結局,我的記憶修改了當初的情景。當我的目光越過了漫長的回憶之路,重新看到孫光明時,他走出的已經不是房屋。我的弟弟不小心走出了時間。他一旦脫離時間便固定下來,我們則在時間的推移下繼續前行。孫光明將會看著時間帶走了他周圍的人和周圍的景色。我看到了這樣的真實場景:生者將死者埋葬以後,死者便永遠躺在那裏,而生者繼續走動。這真實的場景是時間給予依然浪跡在現實裏的人的暗示。
村裏一個八歲的男孩,手提割草籃子在屋外等著我弟弟孫光明。我注意到了弟弟身上的微妙變化,孫光明已經不像過去那樣緊隨在我哥哥孫光平身後,他喜歡跑到幾個孫光平不屑一顧的七八歲男孩中間,從而享受一下孫光平那種在村裏孩子中的權威。我坐在池塘旁時,經常看到孫光明在那幾個走起路來還磕磕絆絆的孩子簇擁下,像親王一樣耀武揚威地走來或者走去。
那天中午,我從後窗看著孫光明向河邊走去。他腳蹬父親寬大的草鞋,在泥路上拍打出彌漫著的灰塵。弟弟尖細的屁股和瘦小的腦袋由父親的大鞋負載著向前,孫光明走到剛搬走的蘇家屋前,將籃子頂到了頭上,於是我弟弟一貫調皮的身體一下子變得僵直了。孫光明希望將其技藝維持到河邊,但籃子不與他合作,滾落到路旁稻田裏。孫光明隻是略略回頭以後繼續前行。那個八歲的孩子爬進了稻田,替孫光明撿起了籃子。就這樣,我一直看著孫光明洋洋自得地走向未知之死,而後麵那個還將長久活下去的孩子,則左右挎著兩個籃子,搖搖晃晃並且疲憊不堪地追趕著前麵的將死之人。
死沒有直接來到孫光明身上,它是通過那個八歲的孩子找到我弟弟的。當孫光明沿著河邊摸螺螄時,八歲的孩子無法擺脫對水的迷戀,往深處開始了無知的移動,接著便是一瞬間踩空淹沒在河水裏。孩子在水中掙紮發出了呼喊聲,呼喊聲斷送了我的弟弟。
孫光明是為了救那個孩子才淹死的。將舍己救人用在我弟弟身上,顯然是誇大其詞。弟弟還沒有崇高到願意以自己的死去換別人的生。他在那一刻的行為,來自於他對那幾個七八歲孩子的權威。當死亡襲擊孫光明手下的孩子時,他粗心大意地以為自己可以輕而易舉地去拯救。
被救的孩子根本無法回憶當初的情景,他隻會瞠目結舌地看著詢問他的人。幾年以後,當有人再度提起這事時,那孩子一臉的將信將疑,仿佛這是別人編造的。若不是村裏有人親眼所見,孫光明很可能被認為是自己淹死的。
事情發生時,那人剛好走在木橋上。他看到孫光明推了那孩子一把,接下去的情形便是那孩子驚慌失措地逃向岸邊,而孫光明在水中掙紮。我的弟弟最後一次從水裏掙紮著露出頭來時,睜大雙眼直視耀眼的太陽,持續了好幾秒鍾,直到他被最終淹沒。幾天以後的中午,弟弟被埋葬後,我坐在陽光燦爛的池塘旁,也試圖直視太陽,然而耀眼的光芒使我立刻垂下了眼睛。於是我找到了生與死之間的不同,活著的人是無法看清太陽的,隻有臨死之人的眼睛才能穿越光芒看清太陽。
當那人失魂落魄地奔跑過來時,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的喊叫像破碎的玻璃片一樣紛紛揚揚。那時孫光平正用鐮刀削地瓜吃,我看到哥哥將鐮刀一扔,奔出屋外。孫光平邊跑邊呼喊父親,父親孫廣才從菜地裏跑了出來,父子倆急步奔向河邊。我的母親也在那條路上出現,她手裏捏著的頭巾在奔跑的路上上下舞動。我聽到了母親淒厲的哭聲,母親的哭聲在那一刻讓我感到,即便弟弟還活著也將重新死去。
一直以來我都擔憂家中會再次出現什麼。我遊離於家人之外的乖僻,已被村裏人習以為常。對我來說被人遺忘反而更好,可是家中一旦出事我就會突出起來,再度讓人注意。看著村裏人都向河邊跑去時,我感到了巨大的壓力。我完全可以遵循常理跑向河邊,可我擔心自己的行為會讓家人和村裏人認為是幸災樂禍。這樣的時刻我隻能選擇遠遠離開,那天晚上我半夜才回到家中。天黑以後,我就來到了河邊,河水在月光下潺潺流動,一些來自陸地的東西在河麵上隨波逐流,河水流淌的聲音與往常一樣清脆悅耳。剛剛吞沒了我弟弟的河流,絲毫沒有改變一如既往的平靜。我望著遠處村裏的燈火,隨風飄來嘈雜的人聲。母親嘶叫般的哭聲時斷時續,還有幾個女人為了陪伴母親所發出的哭聲。這就是哀悼一個生命離去的遙遠場景。剛剛吞沒了一個生命的河流卻顯得若無其事。我是在那個時候知道河流也是有生命的,它吞沒了我的弟弟,是因為它需要別的生命來補充自己的生命。在遠處哭喊的女人和悲痛的男人,同樣也需要別的生命來補充自己的生命。他們從菜地裏割下歡欣成長的蔬菜,或者將一頭豬宰殺。吞食了另外生命的人,也會像此刻的河水一樣若無其事。
孫光明是由孫廣才和孫光平跳入河水裏打撈上來的。他們在木橋下撈起了孫光明,孫光明被拖到岸上時,他的臉呈現了青草的顏色。已經疲憊不堪的孫廣才抓起孫光明的雙腳,將兒子的身體倒提起來,用脊背支撐著在那條路上奔跑。孫光明的身體在父親的脊背上劇烈晃動,他的腦袋節奏鮮明地拍打著父親的小腿。我的哥哥跑在後麵。在那個夏日中午,三具濕淋淋的身體在塵土飛揚的路上奔跑時仿佛亂成一團。他們身後是依然手捏頭巾哭叫著的母親,還有亂糟糟的村民。
奔跑的孫廣才腦袋逐漸後仰,他氣喘籲籲腳步越來越慢,最後停了下來,嘴裏叫喚著孫光平。孫光平從父親脊背上接過弟弟,倒提著繼續跑。落在後麵的孫廣才斷斷續續地叫著:
“跑——別停——跑——”
我父親看到孫光明倒垂的頭顱正往下滴水,那是我弟弟身體和頭發裏的水。孫廣才以為孫光明是口中吐水,那時他還不知道孫光明已經一勞永逸地離去了。
跑出二十來米的孫光平開始搖搖擺擺,孫廣才依然叫著:
“跑——跑——”
我看到哥哥的身體終於倒下,孫光明被摔到了一邊。孫廣才再次提起兒子向前跑去。雖然孫廣才搖晃不止,他那時所跑出來的速度令人吃驚。
當母親和村裏人趕到我家門口時,我的父親已經知道兒子死去了。由於過度緊張和勞累,孫廣才跪在地上嘔吐不止。孫光明則四肢舒展地躺在榆樹下,樹葉為他遮擋著夏日猛烈的陽光。我哥哥孫光平是最後走來的,他看到嘔吐的父親後,也在不遠處跪了下來,麵對著父親開始了他的嘔吐。
那個時候,隻有母親表現出了正常人的悲哀。她在嘶叫和嗚咽之間,身體上下起伏。我的父兄終止了嘔吐,兩個渾身布滿塵土的人仍然跪在那裏,呆若木雞地看著眼前這個哭叫的女人。
死去的弟弟被安放在桌子的中央,他的身下鋪著一張破舊的草席,上麵由床單覆蓋。
我父親孫廣才和哥哥孫光平恢複常態後,第一樁事就是走至井邊打上來一桶水,兩人輪流著喝完,然後各提一隻籃子進城去買豆腐了。走時父親臉色發青地讓旁人轉告那個被救孩子的家人:
“我回來再去找他們。”
那天晚上村裏人都預感著要出事了。我的父兄從城裏回來,請人去吃悼念死者的豆腐飯時,村裏人幾乎都去了,隻有被救孩子的家人遲遲沒有出現。
被救孩子的父親是晚上九點過後才獨自來到,他的幾個兄弟沒有來,看來他是準備自己承受一切。他嚴肅地走進了屋子,先是跪在死者身旁叩三個頭,然後站起來說:
“今天村裏人都在。”他看到了隊長,“隊長也在。孫光明是救我兒子死的,我很悲痛。我沒辦法讓孫光明再活過來,隻能拿出一點錢。”他從口袋裏摸出錢,遞給孫廣才。“這是一百元。明天我再將家中值錢的東西賣掉,湊起錢給你。我們都是鄉親,你也知道我有多少錢,我隻能有多少給多少。”
孫廣才站起來給他找了一把凳子,說:
“你先坐下。”
我父親像一個城裏幹部一樣,慷慨激昂地說起來:
“我兒子死了,沒辦法再活。你給我多少錢都抵不上我兒子一條命,我不要你的錢。我兒子是救人才死的,是英雄。”
後來的話被孫光平搶去了,他也同樣慷慨激昂地說:
“我弟弟是英雄,我們全家都感到驕傲。你給什麼我們都不要。我們隻要你宣傳宣傳,我弟弟的英雄事跡要讓別人也知道。”
父親最後說:
“你明天就去城裏,讓廣播給播一下。”
孫光明的葬禮第二天就進行了,他被埋葬在屋後不遠處兩棵柏樹的中間。葬禮的時候我一直站在遠處,長久的孤單和被冷落,使我在村裏似乎不再作為一個人而存在。母親嘶叫般的哭聲最後一次在燦爛的陽光下飄蕩起來,父親和哥哥的悲傷在遠處無法看清。孫光明由一張草席包裹著被抬到了那裏,村裏人零亂地分布在村口到墳墓的路上。父親和哥哥將我弟弟放入墳坑之中,蓋上了泥土。於是弟弟正式結束了和人在一起的歲月。
那天晚上我坐在屋後的池塘旁,長久地看著弟弟的墳墓在月光下幽靜地隆起。雖然弟弟躺在遠處,可我感到此刻他正坐在我的身旁。弟弟終於也和我一樣遠離了父母兄長和村中百姓。走的不是一樣的路,最終卻是如此近似。隻是弟弟的離去顯得更為果斷和輕鬆。
弟弟的死以及被埋葬,我都由於內心的障礙遠離當初的場景。為此我預感著在家中和村裏將遭受更為激烈的指責。然而許多日子過去以後,誰都沒有出現異乎往常的言行,這使我暗暗吃驚。也正是那一刻,我如釋重負地發現自己已被徹底遺忘。我被安排到了一個村裏人都知道我,同時也都否定我的位置上。
弟弟葬後的第三天,家中的有線廣播播送了孫光明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跡。這是我父親最為得意的時刻,三天來隻要是廣播出聲的時刻,孫廣才總是搬著一把小凳子坐在下麵。我父親的期待在那一刻得到實現後,激動使他像一隻歡樂的鴨子似的到處走動。那個農閑的下午,我父親嘹亮的嗓門在村裏人的家中竄進竄出:
“聽到了嗎?”
我哥哥當時站在門前的榆樹下,兩眼閃閃發光地望著他的父親。
我的父親和哥哥開始了他們短暫的紅光滿麵的生涯。他們一廂情願地感到政府馬上就會派人來找他們了。他們的幻想從縣裏開始,直達北京。最為輝煌的時刻是在這年國慶節,作為英雄的親屬,他們將收到上天安門城樓的邀請。我的哥哥那時表現得遠比父親精明,他的腦袋裏除了塞滿這些空洞的幻想,還有一個較為切合實際的想法。他提醒父親,弟弟的死去有可能使他們在縣裏混上一官半職。雖然他還在念書,但作為培養對象已是無可非議了。哥哥的話使父親令人目眩的空洞幻想裏增加了實在的成分。孫廣才那時搓著雙手,竟然不知該如何表達內心的激動了。
孫家父子以無法抑止的興奮,將他們極不可靠的設想向村裏人分階段灌輸。於是有關孫家即將搬走的消息,在村裏紛紛揚揚,最為嚇人的說法是他們有可能搬到北京去居住。這樣的說法來到我家時,讓我在某個下午聽到父親激動無比地對哥哥說:
“無風不起浪。村裏人都這麼說了,看來政府的人馬上就要來了。”
就這樣,我的父親先把自己的幻想灌輸給村裏的人,然後再用村裏人因此而起的流言來鞏固自己的幻想。
孫廣才在期待英雄之父美名來臨時,決定要對這個家庭進行一番整容。他感到如此亂七八糟的家庭會妨礙政府來人對我們的正確看法。整容是從服裝開始,我父親借了錢給家中每人做了一身新衣服。於是我開始引起家庭的重視。如何處理我,成了孫廣才頭疼的事。我幾次聽到父親對哥哥說:
“要是沒有這小子就好了。”
家庭在無視我很久以後,對我存在的確認是發現我是個要命的累贅。盡管如此,一個清晨母親還是拿了一身新衣服走到我麵前,要我穿上。全家人矯揉造作地穿上了一樣顏色的衣服。習慣破舊衣服的我,被迫穿上那身僵硬的新衣服後整日忐忑不安。逐漸在村裏人和同學眼中消隱的我,由此再度受人注意。當蘇宇說:
“你穿了新衣服。”
我是那麼的慌亂。雖然蘇宇的話平靜得讓我感到什麼都沒有發生。
兩天以後,我父親突然發現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妙,孫廣才覺得應該向政府來人顯示家庭的樸素與艱苦,家中最為破爛的衣服全都重見了天日。我的母親在油燈下坐了整整一夜。翌日清晨,全家都換上了補丁遍體的衣服,仿佛魚的鱗片一樣,我們像是四條可笑的魚,迎著旭日遊出了家門。當看到哥哥猶猶豫豫地走上上學之路時,我第一次感到哥哥也有和我一樣的心情的時候。
孫光平缺乏孫廣才那種期待好運來臨時的堅定不移。孫光平穿著破爛衣服在學校飽受譏笑後,即便能做皇帝他也不願繼續穿著那身破爛了。為此我哥哥尋找到了一條最為有力的理由,他告訴父親:
“穿這種舊社會才有的衣服,是對共產黨新社會的誣蔑。”
這話讓孫廣才幾天坐立不安。那幾天裏我父親不停地向村裏人解釋,我們一家人穿上破爛衣服不是為了別的,而是憶苦思甜:
“想想舊社會的苦,更加感到我們新社會的甜哪。”
我父兄日夜思念的政府來人,一個多月後依然沒在村中出現。於是村裏的輿論調轉了方向,直奔我父兄的傷疤而來。在那農閑的日子裏,他們有足夠的時間追根尋源,其結果是發現一切傳言都出自於我家。我的父兄便轉化成了滑稽的言詞,被他們的嘴盡情娛樂。誰都可以擠眉弄眼地問孫廣才或孫光平:
“政府的人來了嗎?”
一直籠罩著我家的幻想開始殘缺不全了。這是因為孫光平首先從幻想裏撤了出來,他以年輕人的急功近利比父親先感到一切都不再可能。
在幻想破滅的最初日子裏,我看到孫光平顯得沉悶憂鬱,經常一個人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由於那時父親依然堅守在幻想裏,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就變得越來越冷漠。父親已經養成了坐在廣播下麵的習慣,他一臉呆相地坐在那裏,口水從半開的嘴裏流淌而出。孫光平顯然不願意看到父親的蠢相,有一次他終於很不耐煩地說:
“別想那事了。”
這話竟然使父親勃然大怒,我看到他跳起來唾沫橫飛地大罵:
“你他娘的滾開。”
我哥哥毫不示弱,他的反擊更為有力:
“這話你對王家兄弟去說。”
父親那時竟像孩子一樣尖叫著撲向孫光平,他沒說我揍死你,而是:
“我和你拚啦。”
如果不是母親,母親瘦小的身體和她的哭聲抵擋住了兩個像狗一樣咆哮的男人,那麼我那本來就破舊不堪的家很可能成為廢墟。
孫光平臉色鐵青地走出家門時,剛好看到了我,他對我說:
“這老頭想進棺材了。”
事實上我父親已經品嚐了很久的孤獨。他和哥哥之間完全喪失了弟弟剛死時的情投意合,兩個人不可能再在一起興致勃勃地描繪美妙的前景。哥哥的首先退出,使父親一人在幻想裏頗受冷落,而且他還將獨自抵抗政府來人不會出現的要命想法。因此當哥哥看著父親越來越不順眼時,父親也正在尋找和哥哥吵架的機會。那次爭吵以後很長時間裏,兩人不是怒目而視就是冷眼相對。
我父親孫廣才異常注意村口那條小路,他望眼欲穿地期待著穿中山服的政府代表來到。父親內心的秘密讓村裏的孩子都發現了,於是經常有幾個孩子跑到我家門前來喊叫:
“孫廣才,穿中山服的人來了。”
最初的時候每次都讓他驚慌失措,我的父親在表達激動時,像個逃犯一樣身心不安。我看著他臉色蒼白地奔向村口,回來時則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孫廣才最後一次上當是在臨近冬天的時候,一個九歲的男孩獨自跑過來喊叫:
“孫廣才,來了好幾個穿中山服的。”
孫廣才提起一把掃帚就衝出去:
“我宰了你這小子。”
孩子轉身就跑,跑到遠處站住後繼續喊:
“我要是騙你,就是狗娘生的,狗爹養的。”
孩子對自己父母極不負責的誓言,讓孫廣才回到屋中後坐立不安,他搓著手來回走動,自言自語:
“要是真來了怎麼辦?一點準備都沒有。”
由於內心的不安,孫廣才還是跑到了村口,他看到了空空蕩蕩的田野和那些寂寞的樹木。那時候我就坐在不遠處的池塘旁,看著父親呆立在村口。冷風吹來使他抱緊胸前的衣服,後來他蹲了下去,也許是膝蓋受涼,我父親雙手不停地撫摸著膝蓋。在冬天來臨的傍晚,孫廣才哆嗦地蹲在村口,長時間地望著從遠處延伸過來的小路。
父親固守自己的幻想,直到春節臨近才不得不沉痛放棄。那時村裏家家戶戶都傳來打年糕的聲響,由於四分五裂,我家沒有絲毫過節的氣氛。後來母親鼓起勇氣問父親:
“這年怎麼過嗬?”
父親那時神情頹唐地坐在廣播下麵,沉思了良久才說:
“看來穿中山服的人不會來了。”
我開始注意到父親總是偷偷地望著哥哥,顯然父親是想與我哥哥和解。在大年三十的夜晚,父親終於首先和哥哥說話了。那時孫光平吃完飯正準備出去,孫廣才叫住了他:
“我有事和你商量。”
兩人走進裏屋,開始了他們的竊竊私語,出來後兩人臉上的神色展現了一樣的嚴峻。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大年初一,孫家父子一起出門,去找被救孩子的家人。
眼看已經沒有希望成為英雄之父的孫廣才,重新體會到了金錢的魅力。他要那家人賠償孫光明的死,一開口就要價五百元。他們被這要價嚇了一跳,告訴孫家父子不可能有那麼多錢。然後提醒今天是大年初一,希望改日再來談這事。
孫家父子則一定要他們馬上付錢,否則砸爛所有家具。孫廣才說:
“沒要利息就夠便宜你們了。”
那時候我雖在遠處,傳來的爭吵聲卻十分響亮,使我明白了正在發生的事。後來我聽到了父親和哥哥砸他們家具的聲響。
兩天以後,有三個穿警察製服的人來到了村裏。當時我們正在吃飯,幾個孩子跑到門口來喊:
“孫廣才,穿中山服的人來了。”
孫廣才提著掃帚跑出去時,看到了正在走來的三個警察。他明白了一切,他對警察吼叫起來:
“你們想來抓人?”
那是我父親最為威風凜凜的時刻,他向警察喊道:
“看你們敢抓誰?”他拍拍自己的胸膛說,“我是英雄的爹。”接著指指孫光平,“這是英雄的哥哥。”然後指著我母親,“這是英雄的娘。”父親也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我,但什麼都沒說。“我看你們敢抓誰?”
警察對父親的話沒有絲毫興趣,隻是冷冷地問:
“誰是孫廣才?”
父親喊道:“我就是。”
警察告訴他:“你跟我們走。”
父親一直期待著穿中山服的人來到,最後來到的卻是穿警察製服的人。父親被帶走後,隊長帶著被砸那家人來到我家,隊長告訴我哥哥和我母親,要我們賠償損失。我走到屋後的池塘旁,看著家裏的物件被人搬走。經曆了一場大火後,多麼艱難添置起來的物件,如今又成為了他人所有。
半個月以後,父親從拘留所裏出來,像是從子宮裏出來的嬰兒一樣白白淨淨的。昔日十分粗糙的父親,向我們走來時,如同一個城裏幹部似的細皮嫩肉。他到處揚言要去北京告狀,當別人問他什麼時候走時,他回答三個月以後有了路費再走。然而三個月後,父親並沒有上北京,而是爬進了斜對門寡婦的被窩。
留在我記憶裏的寡婦形象,是一個粗壯的,嗓門寬大,赤腳在田埂上快速走動的四十來歲的女人。她最為突出的標記是她總將襯衣塞在褲子裏,從而使她肥大的臀部毫無保留地散發著蓬勃的肉感。在那個時代,寡婦這種裝束顯得異常突出和奇特。那時即便是妙齡少女也不敢如此展現自己的腰肢和臀部。已經沒有腰肢可言的寡婦,她的肥臀搖擺帶動了全身的擺動。她的胸部並沒有出現相應的碩果,倒是展現了城裏水泥街道般的平坦。我記得羅老頭說她胸口的肉全長到屁股上去了。羅老頭還有一句話:
“這樣反倒省事,捏她屁股時連奶子也一同捏上了。”
小時候,在傍晚收工的時候,我經常聽到寡婦對村裏年輕人的熱情招呼:
“晚上到我家來吧。”
被招呼的年輕人總是這樣回答:
“誰他娘的和你睡,那東西鬆鬆垮垮的。”
當時我並不明白他們之間對話的含義,在我逐漸長大之後,才開始知道寡婦在村中快樂的皮肉生涯。那時候我經常聽到這樣的笑話:當有人在夜晚越窗摸到寡婦床前時,在一片急促的喘氣聲裏和樂極呻吟中,寡婦含糊不清地說:
“不行啦,有人啦。”
遲到的人離開時還能聽到她的忠告:
“明晚早點來。”
這個笑話其實展示了一個真實的狀況,黑夜來臨之後寡婦的床很少沒有客滿的時候。即便是最為炎熱的夏夜,寡婦的呻吟聲依然越窗而出,飄到村裏人乘涼的曬場上,使得羅老頭感慨萬分:
“這麼熱的天,真是勞動模範啊。”
高大結實的寡婦喜歡和年輕人睡覺,我記憶裏至今回響著她站在田頭時的寬大嗓門,那一次她麵對村裏的女人說:
“年輕人有力氣,幹淨,嘴也不臭。”
然而當五十多歲後來得肺病死去的前任隊長來到她床前時,她仍然是興致勃勃地接納了。她有時候也要陪權力睡覺。到後來寡婦開始年老色衰,於是對中年人也由衷地歡迎了。
我父親孫廣才就是在這個時候,像一個慈善家似的爬上了寡婦逐漸寂寞起來的木床。那是春天最初來到時的一個下午,我父親背著十斤大米走入了寡婦的房屋。當時寡婦正坐在長凳上納鞋底,她斜眼瞧著孫廣才走進來。
我父親嬉皮笑臉地把大米往她腳跟前一放,就要去摟她的脖子。
寡婦伸手一擋:
“慢著。”
寡婦說:“我可不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人。”說著手伸向我父親的胯間摸索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