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父親嬉笑地問。
“還行。”寡婦回答。
父親經曆了一段漫長的循規蹈矩生活後,幻想的破滅以及現實對他的捉弄,使他茅塞頓開。此後的孫廣才經常去開導村裏的年輕人,以過來人自鳴得意的口氣說:
“趁你們年輕,還不趕緊多睡幾個女人,別的全是假的。”
父親大模大樣地爬上了寡婦那雕花的老式木床,孫光平全都看在眼裏。父親目中無人地出入寡婦的家門,讓我哥哥感到十分難堪。這一天當父親吃飽喝足,離家準備上寡婦那裏去消化時,哥哥說話了:
“你該差不多了吧。”
父親一臉的滿不在乎,他回答:
“這種事哪會有差不多的時候。”
當孫廣才精神飽滿地走入寡婦家中,又疲憊不堪出來的那些日子裏,我懷著陰暗的心理偷偷窺視著母親。手腳總是不停地幹著什麼、說話不多的母親,在忍氣吞聲的日子裏表現得若無其事。每次孫廣才離開寡婦的被窩,在黑夜裏爬到母親床上時,母親會怎麼想。我的思維長久地停留在這個地方,我惡毒的同時又帶著憐憫的心情猜測母親的想法。
後來發生的事讓我感到母親的若無其事其實隱藏著激烈的憤恨。母親對寡婦的仇恨,讓我看到了女人的狹隘。我多少次在心裏告誡母親,你恨的應該是父親而不是寡婦,當父親從寡婦的床上下來,來到你身邊時你應該拒絕他。然而母親不管怎樣都不會拒絕父親,而且還將一如既往地向他敞開一切。
母親的憤怒終於爆發出來,是在菜地裏澆糞的時候。那時寡婦神氣十足地從田埂上走過來,寡婦的神態使母親突然渾身顫抖起來。積壓已久的仇恨指揮著母親手中的糞勺揮向寡婦的方向,糞水隨風濺到了寡婦春風得意的身體上,寡婦的嗓門在那時如銅號般響起來:
“你瞎眼啦。”
憤怒無比的母親聲音顫抖地喊:
“你到城裏去吧,睡到操場上,讓男人排隊操你。”
“喲——”寡婦毫不示弱,“你有什麼資格說這話。回家去洗洗吧,你男人說你那地方臭氣衝天。”
兩個嗓音響亮的女人用不堪入耳的髒話互相攻擊,如同兩隻嗷嗷亂叫的鴨子,使中午的村莊變得驚慌失措般嘈雜起來。我的母親,那個瘦弱的女人後來勇敢地一頭撞向田埂上的寡婦。
那時孫廣才剛好從城裏回來,手提一瓶白酒背在身後搖晃著走來。他先是看到遠處菜地裏兩個女人披頭散發地廝打在一起,這情景使他興奮不已。走近幾步一旦看清是誰以後,我父親慌亂地走上了一條田埂,準備逃之夭夭。可村裏一個人擋住了他,說:
“你快去勸勸吧。”
“不行,不行。”我父親連連搖頭,說道,“一個是老婆,一個是姘頭,哪個我都得罪不起啊。”
此刻瘦弱的母親已被打翻在地,寡婦的大屁股就坐在我母親身上。我在遠處看到這一情形時,心裏湧上一股悲哀。母親忍受了長時間的屈辱之後,終於爆發,所得到的依然是屈辱。
村裏幾個女人也許是實在看不下去,跑過去將寡婦拉開。寡婦離開時儼然是一個勝利者,她昂著頭往家中走去,邊走邊說:
“想在太歲頭上動土。”
我母親在菜地裏嚎啕大哭起來,母親哭喊著:
“要是孫光明還活著,他饒不了你。”
自留地風波時揮舞著菜刀勇往直前的哥哥,那時卻無影無蹤。孫光平將自己關在屋子裏,他知道外麵所發生的一切,但他不願加入到這種在他看來是無聊的爭鬥中去,母親的哭喊,隻能增加他對這個家庭的羞恥感,卻無法喚醒他為母親而起的憤怒。
被打敗的母親隻能寄希望於死去的弟弟,那是母親在絕望時唯一能夠抓住的一根稻草。
哥哥當初的無動於衷,我最初理解成是他不願在這使家醜遠揚的場合裏拋頭露麵。哥哥畢竟不是自留地風波時的孫光平了。我已能夠感受到哥哥內心盤踞不散的惆悵,他對家庭的不滿越來越溢於言表。雖然我和哥哥的對立依然存在,然而由於共同不滿自己的家庭,我們之間有時也出現了一些微妙的默契。
不久之後,在我即將離開南門的一個深夜,我看到一個人影從寡婦家的後窗翻越而出,潛入我家。我立刻認出了是孫光平。於是我才知道了當初哥哥在母親與寡婦爭吵時,為何無動於衷的另一個原因。
哥哥挑著鋪蓋送我去車站時,母親送我們到村口。在晨風裏,母親不知所措地望著我們走去,仿佛不明白命運在那時所顯示的一切,當我最後一眼去看母親時,發現她的頭發已經花白了。我對母親說:
“我走了。”
母親沒有絲毫反應,她含糊不清的眼神似乎是在看著別的什麼。那一刻我心裏湧上一股溫情,母親的形象使我一陣心酸。她的命運在我前去的空中化作微風,正在無形地消散。我那時感到自己是一去不回。然而比起父親和哥哥來,我對母親的拋棄像弟弟那樣並不殘忍。殘忍的是父親和哥哥,他們拋棄母親而爬上她一生最為仇恨的寡婦的床。毫無知覺的母親仍在竭盡全力地維持著這個家。
我離去以後,父親孫廣才越加賣力地將自己培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無賴,同時他還開始履行起一個搬運工的職責,將家中的一些物件拿出去獻給粗壯的寡婦,從而使他們之間的關係得以細水長流。孫廣才的忠心收到了相應的成效。那段日子裏,寡婦變得清心寡欲從而檢點起來。這個接近五十歲的女人看來是難以煥發昔日所向披靡的情欲了。
孫光平那時已經喪失了十四歲時的勇敢,他也學會了母親那種忍氣吞聲,他默默無語地看著父親所幹的一切,有時母親憂心忡忡地告訴他,又被拿走了一件什麼東西時,他總是安慰母親:
“以後再買吧。”
事實上孫光平直到後來都沒有仇恨過寡婦,而且始終在心裏對她保存著感激。那些他從寡婦家後窗進出的夜晚,使他後來很長時間都坐立不安,這也是隻能看著父親胡作非為而不加幹涉的主要原因。寡婦一直沒對任何人說出他的事,也許寡婦根本不知道那些日子裏經常偷偷來到的年輕人是誰。寡婦一向不習慣對光臨她肉體的男人盤根問底,除非像孫廣才那樣在陽光燦爛的時刻爬上她的床,使她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來者是誰。
孫光平高中畢業回家務農以後,臉上的自信就一掃而光了。剛開始的日子裏,我經常看到哥哥躺在床上睜著眼睛,那恍惚的眼神使我理解了哥哥。我用自己的心情洞察到哥哥最大的願望,那就是離開南門,過上一種全新的生活。我幾次看到孫光平站在田頭,呆呆地望著滿臉皺紋滿身泥土的疲憊老人,從田裏走上來。我看到了哥哥眼睛裏流露出來的空虛和悲哀。孫光平觸景生情地想到了自己命運的最後那部分。
孫光平在心裏默認了現實對他的安排以後,開始強烈地感受到自己對女人含糊不清的渴望。此時他對女人的需要已不同當初對寡婦的需要。他需要一個時刻維護自己、侍候自己的女人,同時又能將他那些煩躁不安的夜晚轉化為別無所求的平靜。於是他訂了婚。
那個姑娘容貌平常,居住在鄰村一幢二層的樓房裏,她家後窗下流淌著吞沒我弟弟生命的那條河流。由於是附近農村第一家蓋起了樓房,她家富名遠揚。孫光平不是看中她家的富裕,我哥哥知道蓋屋後才一年仍欠著債的她家,已不會拿出值得炫耀的嫁妝。這是村裏那個裹著小腳,走路時像跳蚤一般活潑的媒婆送上門來的禮物。媒婆在那天下午笑眯眯走過來時,孫光平就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了,同時知道自己什麼都會答應。
孫光平婚事的整個過程,父親都被排斥在外,將這消息告訴父親的不是母親,而是寡婦。我父親得知這一消息後立刻感到自己有責任去偵察一下:
“陪我兒子睡覺的姑娘長得怎麼樣?”
孫廣才那天上午雙手背在身後,弓著身子嬉皮笑臉地走去了。他還在遠處的時候就看到了姑娘家氣派的樓房,因此他見到對方父親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孫光平這小子真有福氣嗬。”
我父親坐在姑娘的家中,如同坐在寡婦的床上一樣逍遙自在。他和對方父親說話時髒字亂飛。姑娘的哥哥提著酒瓶出去,又打滿了酒提回來。姑娘的母親走入了廚房,來自廚房的響聲使我父親必須先咽下口水。那時我父親早已忘記此行是來看看我那未過門的嫂子,倒是對方想到了這事。
姑娘的父親仰起臉,叫出了一個孫廣才聽後馬上又忘記的名字。差一點成為我嫂子的那位姑娘在樓上答應了幾聲,可就是不願意下來。姑娘的哥哥跑上樓去,片刻後下來時笑容可愛,他告訴孫廣才:
“她不肯下來。”
那時候孫廣才表現出了應有的大度,連連說:
“沒關係,沒關係,她不下來,我上去。”
孫廣才朝廚房窺探一眼後,上樓去看那姑娘了。我敢肯定父親那一眼是多麼戀戀不舍。孫廣才上樓後不久,讓姑娘在樓下的家人聽到了一聲毛骨悚然的喊叫,樓下父子瞠目結舌地坐在那裏,廚房裏那個女人則是驚恐萬分地躥了出來。當他們共同費解那一聲喊叫為何而起時,孫廣才笑眯眯地走下樓來,嘴裏連連說道:
“不錯,不錯。”
樓上傳來了沉悶的哭聲,哭聲仿佛是被布捂住了難以突圍似的。
我父親卻神態自然地在桌旁坐下來,當姑娘的哥哥跑上樓去時,孫廣才告訴對方父親:
“你女兒真結實嗬。”
對方聽了不知所措地點點頭,同時疑慮重重地望著孫廣才。孫廣才繼續說:
“孫光平真他娘的有福氣。”
那時姑娘的哥哥快速地從樓梯上衝下來,一拳將孫廣才連同椅子一起打翻了過去。
那天下午,孫廣才鼻青眼腫地回到村裏,見到孫光平第一句話就是:
“你的親事被我退掉啦。”
我父親怒氣衝衝地大聲喊叫:
“哪有這樣不講理的,我不就是替我兒子摸摸她身子骨結實不結實,就把我打成這樣子。”
從鄰村傳來的消息,則是另一種說法。我父親孫廣才送給未過門兒媳婦的第一件禮物,就是伸手去摸人家的乳房。
哥哥的婚事因此完結以後,我母親坐在廚房的灶頭,用圍裙偷偷擦了一天的眼淚。在這件事上,孫光平並沒有像村裏人猜測的那樣,與孫廣才大打出手,他最為激烈的表示就是連續幾天沒和村裏任何人講話。
我哥哥在此後的兩年裏,再沒看到村裏媒婆笑眯眯向他走來。那些日子,隻有在夜晚床上時,他才會咬牙切齒地想到孫廣才。白晝來臨以後,他有時候會想到遠在北京的弟弟。那時我經常收到哥哥的來信,但在信上什麼都沒說,信上空洞的內容讓我感受到了哥哥空洞的內心。
孫光平二十四歲時,和同村的一個姑娘結婚了。這個名叫英花的姑娘,家中隻有一個癱瘓在床的父親,他們之間的結合是從那口池塘開始的。在一個陰濕的傍晚,孫光平從家中後窗看到了正在洗衣服的英花。身穿補丁衣服的英花,由於生活的艱難在那一刻不停地擦著眼淚。英花當初的背影在冬天的寒風裏瑟瑟抖動,這情景喚醒了孫光平針對自己而起的悲哀。後來這兩個村裏媒婆都不願光顧的人自己走到了一起。
孫光平唯一的這次婚姻,是他和英花池塘經曆之後第二年來到的。那場婚禮的窮酸勁,讓村裏上了年紀的人輕而易舉地回憶起舊社會地主家長工的結婚。英花作為新娘,大腹便便走動的情形,倒是給那貧窮的婚禮帶來了一些幽默。翌日清晨,太陽還沒有升起的時候,孫光平就借了一輛板車,將英花送到城裏醫院的產台上。對於新婚的男女,洞房的清晨正是如膠似漆,互相偷盜對方體溫取暖的美妙時光。然而這一對夫妻必須頂著凜冽的寒風,趕在太陽升起之前敲響城裏醫院產科的玻璃門窗。當天下午兩點鍾,一個後來被取名為孫曉明的男孩,在怒氣衝衝的嚎啕大哭裏來到了人間。
孫光平的婚姻,是一次自願的作繭自縛。他結婚後,便義不容辭地贍養起了癱瘓在床的嶽父。那時孫廣才還未結束他搬運工的生涯,使人欣慰的是孫廣才總算知趣了一些,他不再像過去那樣大模大樣地將家中的財物往寡婦那裏輸送。孫廣才那時表現出了他身上另一部分才華,即偷盜。孫光平內外交困的生活一直持續了好幾年,直到後來他嶽父也許是過意不去了,在一個夜晚閉上眼睛之後沒再打開。對於孫光平來說,最為艱難的並不是嶽父癱瘓在床和父親的偷盜,而是孫曉明出生的那些日子。那時的孫光平如同機器一樣轉個不停,從田裏到英花家再到自己家,人們很少看到他在村裏有走路的時候,他像一隻兔子似的在這三個地方竄來竄去。
嶽父的死使孫光平如釋重負,然而真正平靜的生活遠還沒有來到。不久之後我父親孫廣才舊病複發,從而讓英花痛哭流涕了整整三天。
那是我侄兒孫曉明三歲時的夏日,我父親坐在門檻上看著英花去井旁打水。孫廣才看到了英花短褲上的大花圖案在那豐滿的屁股上繃緊然後又鬆懈,下麵的大腿在陽光下黑黝黝地閃亮。我父親在歲月和寡婦的雙重折騰下,已經像藥渣一樣毫無生氣。英花健壯的身體卻讓我父親令人吃驚地回憶起了自己昔日旺盛的精力。孫廣才不是用大腦去進行回憶,而是動用了他枯樹般的身體,回憶使我父親再現了過去一往無前的情欲。當英花提著水桶走去時,我父親滿臉通紅,發出了響亮的咳嗽聲,這個癆病鬼在那個時刻,村裏有人在不遠處走動的時刻,他的手捏住了英花短褲上的大紅花圖案,以及裏麵的皮肉。我侄兒孫曉明聽到他母親發出了驚恐的喊叫。
孫光平這天有事去城裏,回來後看到母親老淚縱橫地坐在門檻上,嘴裏喃喃自語:
“作孽嗬。”
然後是英花披頭散發坐在床沿上抽泣的情景。
明白了一切的孫光平臉色蒼白地走進廚房,然後提著一把鋥亮的斧子走出來,他走到哭泣的英花身旁說:
“你要照顧好兒子和娘。”
明白過來的英花開始了她的嚎啕大哭,她拉扯住丈夫的衣服連連說:
“你——別——別這樣。”
我的母親那時已經跪在門口,張開雙臂攔住孫光平,母親沙啞的嗓音在那個下午顫抖不已,她雖然淚眼模糊卻神態莊重地告訴孫光平:
“你殺了他,吃虧的還是你。”
母親的神情使我哥哥淚流而出,他向母親喊道:
“你站起來,我不殺他我就沒法在村裏活啦。”
我的母親堅定不移地跪在那裏,她聲嘶力竭地說:
“看看你三歲的兒子吧,你犯不著和他去拚命。”
我哥哥苦笑了一下,對母親說:
“我實在沒別的辦法了。”
英花的受辱,使孫光平感到必須和孫廣才清算一切。幾年來,他一直忍受著父親給他帶來的恥辱,孫廣才的進一步行為,在我哥哥看來是把他們兩人都逼上了死路。孫光平在激憤之中清晰地意識到,若再不表明自己的態度,就難以在村裏立足。
那天下午,村裏所有人都站到了屋外,孫光平在耀眼的陽光裏和同樣耀眼的目光裏,重現了他十四歲手握菜刀的神態。我哥哥提著斧子走向了我的父親。
那時孫廣才就站在寡婦屋前的一棵樹下,他疑慮重重地望著走來的孫光平。我哥哥聽到孫廣才對寡婦說:
“這小子難道還想殺我。”
然後孫廣才向孫光平喊道:
“兒子,我是你爹。”
孫光平一聲不吭,他走去時神態固執。在他越走越近時,孫廣才的喊聲開始驚慌起來:
“你隻有一個爹,殺了就沒啦。”
我父親喊完這一句,孫光平已經走到了近前,孫廣才慌張地嘟噥一聲:
“真要殺我了。”
說完孫廣才轉身就跑,同時連聲喊叫:
“要出人命啦。”
那個下午顯得寂靜無聲,我父親年逾六十以後,開始了他驚慌失措的逃命。他在那條通往城裏的小路上,跑得疲憊不堪。我哥哥孫光平手提斧子緊追其後。孫廣才呼喊救命的聲音接連傳來,那時他已經喪失了往常的聲調,以至站在村口的羅老頭詢問身旁眺望孫廣才的人:
“這是孫廣才在喊嗎?”
我父親一大把年紀如此奔跑,實在難為他了。孫廣才跑到那座橋上時摔倒在地,於是他就坐在那裏哇哇大哭起來,他的哭聲像嬰兒一樣響亮。
我哥哥追到橋上後,他看到了父親不堪入目的形象。混濁的眼淚使我父親的臉像一隻蝴蝶一樣花裏胡哨,青黃的鼻涕掛在嘴唇上,不停地抖動。父親的形象使哥哥突然感到割下他的腦袋顯得不可思議了。一直堅定不移的孫光平,在那時表現了猶豫不決。可是他看到村裏湧來的人群時,知道自己已經別無選擇。我不知道哥哥當初是怎麼看中父親左邊的耳朵,在那陽光燦爛的時刻,孫光平扯住了孫廣才的耳朵,用斧子像裁剪一塊布一樣割下了父親的耳朵。父親暗紅的血暢流而出,頃刻之間就如一塊紅紗巾圍住了父親的脖子。那時的孫廣才被自己響亮的哭聲團團圍住,他對正在發生的事毫無知覺。直到他對自己的眼淚過多感到吃驚時,伸手一摸使我父親看到了自己的鮮血。孫廣才嗷嗷叫了幾聲後昏迷了過去。
我哥哥那天下午朝家中走去時渾身顫抖,在那炎熱的夏日,孫光平緊抱雙臂一副被凍壞的模樣。他從湧來的村裏人中間穿過去時,讓他們清晰地聽到了他牙齒打著寒戰的聲響。我母親和英花臉色慘白地看著孫光平走來,這兩個女人那時共同感到眼前出現無數黑點,猶如蝗蟲鋪天蓋地而來。孫光平向她們露出了慘淡的一笑,就走入屋中。然後他開始翻箱倒櫃,尋找自己的棉衣。當我母親和英花走進去後,孫光平已經穿上了棉衣,坐在床上汗流滿麵,身體卻依然哆嗦不止。
半個月以後,頭上纏滿繃帶的孫廣才,讓城裏一個開書信鋪子的人,給遠在北京的我寫了一封信。信上充滿甜言蜜語,並大談其養育之恩,信的末尾是要我去中南海替父親告狀。父親的想入非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事實上在父親給我寫信的時候,哥哥已經被捕。哥哥被帶走的時候,我母親拉著英花在路上攔住了穿製服的警察。這個年老的女人失聲痛哭,她向警察高喊:
“把我們帶走吧,我們兩人換他一個,你們還不便宜?”
哥哥在監獄裏呆了兩年,他出來時母親已經病魔纏身。釋放的那天,母親帶著五歲的孫曉明站在村口,當她看到孫光平由英花陪伴著走來時,突然口吐鮮血摔倒在地。
此後母親的病情越來越嚴重,走路時都開始步履不穩。哥哥要帶她去醫院治病,母親執意不肯,她說:
“死都要死了,不花那錢。”
當哥哥硬將她背在身上向城裏走去時,母親氣得眼淚直流,她捶打著哥哥的脊背說:
“我會恨你到死的。”
然而走過那座木橋以後,母親就安靜下來。她趴在哥哥的背脊上,臉上開始出現少女般甜蜜的羞澀。
母親是這年春節來臨前死去的,那個冬天的晚上她吐血不止。起初母親感到自己有一口血已經湧到了口腔裏,她沒有往地上吐去,怕弄髒了房屋,免得孫光平花力氣打掃。已經臥床不起的母親,在那個晚上竟然能夠下床在黑暗中找到一隻臉盆放在床前。
第二天清晨,哥哥來到母親房中時,看到母親的頭吊在床沿下,臉盆裏積了一層暗紅的血,卻沒有弄髒床單。哥哥來信告訴我說那天窗外雪花飛舞。母親氣息奄奄地在寒冷裏度過她生命的最後一個白晝。英花始終守在母親的身旁,母親彌留之際的神態顯得安詳和沉著。到了晚上,這個一生沉默寡言的女人開始大喊大叫,聲音驚人響亮。所有的喊叫都針對孫廣才而去,盡管當初孫廣才將家中的財物往寡婦那裏輸送時,她一聲不吭,可臨終的喊叫證明她一直耿耿於懷。我的母親死前反複叫道:
“不要把便桶拿走,我還要用。”
還有:
“腳盆還給我……”
母親的喊叫羅列了所有被孫廣才拿走的物件。
母親的葬禮比我弟弟孫光明的要闊氣一些,她是被安放在棺材裏埋葬的。葬禮的整個過程,父親孫廣才被安排到了我從前的位置上,他也遊離到了家人之外。就像過去別人指責我一樣,孫廣才由於遠離葬禮同樣遭受指責,雖然他和寡婦的關係已被人們在內心確認。我父親看著安放母親的棺材抬出村口時,他神情慌亂地問一個村裏人:
“這老太婆死啦?”
後來整個下午,村裏人看到孫廣才在寡婦家中若無其事地喝酒。然而這天半夜村裏人都聽到了來自村外毛骨悚然的哭聲。我哥哥聽出了那是父親在母親墳前的痛哭。我父親在寡婦睡著以後偷偷來到墳前,悲痛使他忘記了自己是在響亮地哭喊。不久之後,我哥哥就聽到了寡婦的訓斥聲和簡潔明了的命令:
“回去。”
父親嗚咽著走回寡婦家中,他的腳步聲聽起來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一樣猶猶豫豫。
寡婦昔日蓬勃的情欲隨風消散以後,正式接納了孫廣才。
孫廣才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年裏,表現出了對酒的無限熱愛。他每天下午風雨無阻進城去打酒,回到家中時酒瓶已經空空蕩蕩。我可以設想父親在路上喝酒時的浪漫,這個弓著背的老人在那條塵土飛揚或者雨水泥濘的路上走來時,由於酒的鼓勵,我父親像一個少年看到戀人飄散的頭發一樣神采飛揚。
孫廣才是由他無限熱愛的酒帶入墳墓的。那天他改變了長期以來路上喝酒的習慣,而在城裏一家小酒店裏度過了他心醉神迷的時刻。當他醉醺醺回家時,在月光下步入了村口的糞坑。他掉下去時並沒有發出驚恐的喊叫,隻是嘟噥了一聲:
“別推我。”
翌日清晨被人發現時,他俯身漂浮在糞水之上,身上爬滿了白色的小蟲。他葬身於最為肮髒的地方,可他死去時並不知道這些,他就完全有理由在壽終正寢時顯得心安理得。
孫廣才那天晚上掉落糞坑之後,另一個酒鬼羅老頭隨後醉意蒙矓地走到那裏。他的眼睛在月光下迷糊不清地看到孫廣才時,並不知道漂浮在糞水之上的是一個死人。他蹲在糞坑邊研究了半晌,迷惑不解地問自己:
“是誰家的豬?”
隨後他站起來喊叫:
“誰家的豬掉到……”
羅老頭沒喊完就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然後小心翼翼地對自己說:
“別叫喚,我偷偷把它撈上來。”
完全被酒控製的羅老頭,輕飄飄地竄回家中,取了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和一根麻繩後又輕飄飄地回到原處。他先用竹竿將孫廣才抵到對麵坑邊,然後拿著麻繩繞到那裏,撲在糞坑邊,將繩子係住孫廣才的脖子。他自言自語:
“誰家的豬這麼瘦,脖子和人差不多。”
接著他站起來,將繩子勒在肩膀上往前拉著走去。他嘿嘿一笑,說道:
“摸起來瘦,拖起來倒是很肥的。”
羅老頭是將孫廣才拖上來以後,俯下身去解繩子時才看清是孫廣才,孫廣才咧著嘴麵對著羅老頭。羅老頭先是嚇一跳,接著氣得連連捶打孫廣才的臉,他破口大罵:
“孫廣才嗬孫廣才,你這條老狗,死了還裝豬相來騙我。”
隨後羅老頭一腳將孫廣才蹬回到糞坑裏去,孫廣才掉落後激起的糞水濺了羅老頭一臉。羅老頭抹了抹臉說:
“他娘的,還要捉弄我。”
出 生
1958年秋天,年輕的孫廣才與後來出任商業局長的鄭玉達相遇在去南門的路上。鄭玉達在晚年時,向他的兒子鄭亮講敘了當初的情景。風燭殘年的鄭玉達那時正受肺癌之苦,他的講敘裏充滿肺部的呼呼聲。盡管如此,鄭玉達還是為當初情景的重現而笑聲朗朗。
作為農村工作組的成員,鄭玉達到南門是去檢查工作。年輕的鄭玉達身穿灰色中山服,腳蹬一雙解放牌球鞋,中分的頭發在田野的風裏微微後飄。我父親則穿著對襟的衣服,腳上的布鞋是母親在油燈下製作出來的。
我父親孫廣才在半個月以前,將一船蔬菜運到鄰縣去賣。賣完後孫廣才突發奇想,決定享受一下坐汽車的滋味,就一人先回來。空船則由村裏另外兩個人搖著櫓送回來。
臉色通紅的孫廣才在接近南門的時候,看到了穿中山服的鄭玉達。於是這位城裏幹部便和農民孫廣才交談起來。
那時田野上展現了亂七八糟的繁榮,一些青磚堆起的小高爐置身於大片的水稻秧苗之中。
鄭玉達問:“人民公社好不好?”
“好。”孫廣才說,“吃飯不要錢。”
鄭玉達皺了皺眉:“怎麼能這樣說。”
然後是孫廣才問鄭玉達:
“你有老婆嗎?”
“有嗬。”
“昨晚還和老婆一起睡吧?”
鄭玉達很不習慣這樣的詢問,他沉著臉嚴肅地說:
“不要胡說八道。”
孫廣才對鄭玉達的態度毫不在意,他告訴鄭玉達:“我已經有半個月沒和老婆睡覺。”他指指自己的褲襠,“這裏發大脾氣啦。”
鄭玉達扭過臉去,不看孫廣才。
我父親和鄭玉達是在村口分手的。鄭玉達往村裏走去,我父親跑向了村邊的蔬菜地。母親和村裏幾個女人正在菜地裏鋤草,我年輕的母親臉蛋像紅蘋果一般活潑和健康,那藍方格的頭巾一塵不染,母親清脆悅耳的笑聲隨風飄到父親心急火燎的耳中。孫廣才看到了妻子鋤草時微微抖動的背影,向她發出了饑渴的喊叫:
“喂。”
我母親轉過了身去,看到了站在小路上生機勃勃的父親。她發出了相應的叫聲:
“哎。”
“你過來。”我父親繼續喊。
母親臉色紅潤地取下頭巾,拍打著衣服上的泥土走來。母親的漫不經心使父親大為惱火,他向她吼叫:
“我都要憋死啦,你還不快跑。”
在那幾個女人的哄笑聲裏,母親身體抖動著跑向父親。
父親當初的耐心無法將他維持到家中,一到村口羅老頭家敞開的屋門前,父親就朝裏麵喊道:
“有人嗎?”
確定裏麵沒人以後,父親立刻躥了進去。母親卻仍然站在屋外,父親焦急萬分地說:
“進來呀。”
母親猶豫不決:“這可是人家屋裏。”
“你進來嘛。”
母親走進去後,父親迅速把門合上,將牆角一把長凳拖到屋子中央。然後命令母親:
“快,快脫。”
我的母親低下了頭,撩起衣服解起了褲帶。可是半分鍾後,她充滿歉意地告訴父親:
“褲帶打了個死結,解不開。”
父親急得直跺腳:
“你這不是害我嗎。”
母親低下頭繼續解褲帶,一副知錯的模樣。
“行啦,行啦,我來。”
父親蹲下去,使勁一扯褲帶。褲帶繃斷後父親的脖子也扭傷了。我父親在他情欲沸騰的時候,竟然還能抽出時間來捂住脖子嗷嗷亂叫。我母親急忙用手去推搓父親的脖子,父親勃然大怒地喊道:
“還不躺下。”
我母親溫順地躺倒,將一條腿拔出來擱在秋天的空氣裏。她的眼睛依然不安地看著他的脖子。我父親用手捂住脖子爬上了母親的身體,在長凳上履行起了欲望的使命。羅老頭家的幾隻雞喔喔叫著滿懷熱情地也想加入其中,它們似乎是不滿意孫廣才獨吞一切,聚集到了他的腳旁,用嘴啄起了他的腳。這應該是全神貫注的時刻,我父親卻被迫時刻費力地揮動他的腳,去驅趕那幾隻缺乏禮貌的雞。雞被趕開後又迅速聚攏到他的腳旁,繼續啄他的腳。父親的腳徒勞地揮動著,當最後的時刻來到時,父親沉悶地喊叫一聲:
“不管啦。”
然後是令人毛發悚然的呻吟聲,父親的樂極呻吟隻進行了一半,由於雞啄腳引起全身發癢,父親在此後發出了咯咯咯咯,聽了讓人頭重腳輕的笑聲。
一切都結束以後,父親離開羅老頭家,去找鄭玉達。母親則提著褲子回到家中,她需要一根新的褲帶。
父親找到鄭玉達時,鄭玉達正坐在隊委會的屋子裏聽取彙報。父親神秘地向鄭玉達招了招手。鄭玉達出來以後,父親問他:
“快不快?”
鄭玉達不解,反問他:“什麼快不快?”
父親說:“我和老婆幹完那事啦。”
共產黨幹部鄭玉達臉色立刻嚴峻起來,他低聲訓斥:
“走開。”
鄭玉達在晚年重提此事時,才發現裏麵隱藏著不少樂趣,於是對我父親當初的行為,他表達了寬容和諒解。他告訴鄭亮:
“農民嘛,都是這樣。”
我父親和母親那次長凳之交,是我此後漫長人生的最初開端。
我是在割稻子的農忙時刻來到人世的。我出生時,正值父親孫廣才因為饑餓難忍在稻田大發雷霆。父親對當初難忍的饑餓早已遺忘,但對當初怒氣衝衝的情景卻還依稀記得。我第一次對自己出生情形的了解,就是從父親酒氣濃烈的嘴上得到的。我六歲時的一個夏日傍晚,父親滿不在乎地將當初的情形說了出來,他指著不遠處走動的一隻母雞說:
“你娘像它下蛋一樣把你下出來啦。”
由於母親已經懷胎九個多月,在那些起早摸黑的農忙日子裏,母親不再下地割稻子。正如母親後來所說的,那時——
“倒不是沒力氣,是腰彎不下去。”
母親承擔起了給父親送午飯的職責。於是在令人目眩的陽光下,母親大腹便便地挎著一隻籃子,頭上包一塊藍方格頭巾,與中午一起來到父親的田間。母親微笑著艱難地走向父親的情景,在我後來的想象裏顯得十分動人。
我出生的那天中午,父親孫廣才幾十次疲憊不堪地直起腰來眺望那條小路,我那挺胸凸肚的母親卻始終沒有出現。眼看著四周的村民都吃完飯繼續割起了稻子,遭受饑餓折磨的孫廣才,站在田頭怒氣衝衝地喊爹罵娘。
母親是下午兩點過後才出現在那條小路上,她的頭上依然包著那塊藍方格頭巾,臉色嚇人的蒼白,走來時身體因為籃子的重量出現了明顯的傾斜。
已經頭暈目眩的父親,看到蹣跚走來的母親,似乎感到她的模樣出現了變化,但他顧不上這些了,他衝著走近的母親吼叫起來:
“你想餓死我。”
“不是的。”母親的回答輕聲細氣,她說,“我生了。”
於是父親才發現她滾圓飽滿的肚子已經癟了下去。
母親那時能夠彎下腰了,雖然這麼一來使她虛弱得麵臨劇烈的疼痛,可她依然麵帶笑容從籃內為父親取出飯菜,同時細聲告訴他:
“剪刀離得遠,拿起來不方便。孩子生下來還得給他洗洗。本來早就給你送飯來了,沒出家門就疼了。我知道要生了,想去拿剪刀,疼得走不過去……”
父親很不耐煩地打斷她的嘮叨:
“是男的?還是女的?”
母親回答:“是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