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上)(1 / 3)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

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

千秋二壯士,煊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列位看官,此詩名喚《俠客行》,作者乃中國盛唐年間一位鼎鼎有名的大詩人,姓李,名白,字太白,號青蓮居士,人稱謫仙。這首詩字麵上似說戰國末年魏大梁城的兩位俠士——侯嬴與朱亥,其實背後卻另隱有一人。不然,所謂這“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的人又是誰呢?且這人還有“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之能,又有“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之行,是皆可無愧於“千秋二壯士”,故乃有“不慚世上英”之讚!至於此人究竟為誰,其俠行義舉又如何,且聽說書人娓娓道來:

惟秦二年,攝提格歲(按:即公元前247年),夏四月,乙醜,魏國汲邑城郊的一片原野上,十餘騎馬正向西南疾馳,其後數十丈外另有數十騎甲士緊追不舍。這些追兵大都梳髻擐甲,手弩腰劍,看樣子應是新近攻占汲邑的秦兵無疑。

但見秦兵呼嘯追趕,稍靠近時即拔弩發射,矢去如雨,前行乘客大多未能躲過,紛紛中箭翻身落馬。將及河岸之際,在前者隻剩下一人一馬,迫行至河邊,放眼望去,見黃河水濁浪翻滾,其勢甚疾,而目搜渡船,卻苦無發現,不由暗暗叫苦,隻得又揮鞭向河水上遊馳去。

約行數裏,才見一葉扁舟竟不知從何處翩然駛出,漂向中流。

那人急忙翻身下馬,高聲招呼:“漁丈!某是信陵門客,速來渡我!”

那舟尾坐著一位漁公,頭覆鬥笠,手懸釣竿,正在悠然垂綸,聞言也不見他如何鼓棹,那扁舟便徑自掉頭,分水而來,其速雖不見疾,卻轉瞬即至。

待後續秦兵追至,那人已棄馬登舟離岸。秦兵隻得紛紛下馬,一邊手指口罵,一邊張弩搭箭,向那扁舟攢射。

那人甫上舟時,出於急迫,以為蕞爾小舟必將不受承重而左右顛簸,豈料足踏舢板時,那小舟卻穩若磐石,絲毫不動,當下也不及細想,急忙拔劍揮去來箭,以避矢鏃。

等扁舟稍去遠些,秦兵弩箭已不能及,方喘息稍定,回視漁公,見他坐旁竟有一柄長劍,除此之外,別無異狀,不禁狐疑頓起。

正要搭話,卻聽身後漕漼作響,原來那秦兵為首的都尉並不罷休,竟獨自一人跨馬涉河而來,及至水沒馬頸,忽地騰身而起,借力馬首,跳落舟中,扁舟仍是紋絲未動。

這份輕功一露,那人便知這都尉也是個練家子,絕非易與之輩,不覺將適才疑惑盡拋,猝然如臨大敵。

那人抱拳道:“兩國交兵,你我不過各為其主,何必相迫至此也?此去對岸便是我大魏汛地,若將軍容我過河,上岸之後,我自必也不為難於你,當煩漁丈再渡你回去便是。”

那都尉卻截然道:“請勿複言!某劍下不殺無名之鬼,報上名來吧!”說著長劍斜麾,甩去水珠。

那人見無可理喻,挺劍戟指道:“既如此,你我以百招為限,就在這扁舟之上決一勝負,百招之內如不分高下,你我當各自解去,不知將軍以為何如?”他適才雖見這都尉的輕功之能,但自恃是名家弟子,百招之內料無疏失,故而又心生一計。

誰料那都尉卻一口答應道:“便如君言。”

那人一引劍訣報名道:“在下姓張名耳,魏都大梁人氏,杏壇夫子門下,請賜教!”

那都尉初見他年紀甚輕,不過二十上下,不曾想竟是名門高足——這杏壇夫子不是別人,乃姓孔名斌,字子順(按:《史記·孔子世家》作子慎,《孔叢子》作斌,字子順。《孔子家語·後序》作子武,初名微,後名斌,字子順。《戰國策·韓策一》有魏順者,說楚王以存市丘,方家有以為即孔子順,故折中於孔斌,字子順),乃孔子七世孫,家學淵源,文韜武略,在魏頗負盛名,因其曾築壇講學,仿其祖孔子杏壇設教,壇周遍植以杏,故人號為“杏壇夫子”。其父孔穿,字子高,嚐宦遊趙,為平原君門客,因與名家巨子公孫龍辯論於東武城,頗涉“白馬”、“堅白”同異之說,言辭不及,而為平原君所黜,誌不得酬,遂去趙赴魏,歸老大梁,年五十一,也是士林中的顯赫人物——又聽說這孔斌常為信陵君上客,當下更不敢怠慢,意中勿要擒拿張耳,回去請功,因答道:“不敢,某乃秦軍左庶長蒙武帳下斥候曲宮是也,看招!”說著挺劍直刺張耳。

張耳見他年紀不大,與自己相仿佛,劍術未必有成,孰料卻見他長劍來勢迅朗,頗有一些名門風範,不敢小覷,側身擎劍,擋下一招。不等曲宮使老,跟著右腕圈轉,橫劍側擊,隻聽“鐺”的一聲,竟將曲宮長劍震開了去。

曲宮心下不由暗自稱讚,忖道:“這杏壇夫子果然有些手段,不是浪得虛名。”

張耳一招得手,更不容他喘息,進步連環攻擊,竟將曲宮逼到舟首。

這一來,二十餘招已過。

張耳自負劍術,已立於不敗之地,且製敵有餘,當下更不容情,一招“有鳳來儀”,居中刺來。這一招直進中藏有斜飛之勢,本是杏壇夫子“君子劍法”中的得意之作,臨陣使出,屢試不爽。

眼見曲宮性命堪虞,誰料他竟劍法陡變,鋒刃倏展,“宮”聲響處,已將張耳那招“有鳳來儀”給破了去,以致後招無法遞出。

這是張耳出師後從未遇的奇事,他也不由吃了一驚,忙撤步後退。而曲宮既占先機,便揮劍反攻,所使劍招已與前迥然不同,每一招都發出“嗡嗡”的宮聲,一時竟將張耳全麵壓製。

張耳連步後退,不幾時便已退到那漁公身前,而曲宮劍招更為淩厲,宮聲疾響,倏忽間已將張耳袍袖刺了好幾個透明窟窿。

張耳退無可退,一時險狀迭出,不須多久,便有敗陣喪命之憂。正焦急無措間,忽聽得身後漁公笑道:“好一招‘黃鍾劍’!”張耳果見曲宮長劍中宮直進,宮聲震響,這一招自己萬難化解開來,不由萬念俱灰,大聲疾呼:“不料我張耳竟死於……”

話未說完,忽覺一支漁竿倏地穿過自己襠下,側擊左脛“地機穴”,跟著又穿出腋下,斜挑右臂,“青靈穴”突地一跳,張耳不自覺間左足後撤,右手劍隨之遞前,已將曲宮那招“黃鍾劍”輕輕巧巧地破了去。

曲宮兀自不信,抖腕震劍,劍舌亂顫,又向張耳身上招呼。

隻聽漁公又道:“好!太蔟劍!”漁竿外拍張耳左臀“環跳”,又點他右臂“尺澤”。張耳即提膝側身,收劍擋下這招“太蔟”。

曲宮見無法奏效,翻刃橫擊,要將張耳撞下船去。

那漁公又笑道:“姑洗劍!”嗯了一聲,又以漁竿連點張耳腿臂諸穴,將這“姑洗”化解。

其後曲宮又使“蕤賓”、“夷則”、“無射”等劍招,堪堪十二律劍招已翻覆使盡兩輪,仍未奈何得張耳半分,心中不由駭然。

張耳自知有高人相助,瞬間膽壯氣盛,道:“百招已過,將軍乃欲食言麼?”

曲宮聞言一怔,才記起賭鬥之事,還要喂招之時,那漁公竿法又變,張耳長劍吞吐,竟向曲宮反擊過來。

曲宮頓時手忙腳亂,知不能敵,即縱身躍後,橫劍衛身,瞋目問道:“足下何方神聖?願賜尊名。”

那漁公一邊長笑捋須,一邊站起身來,笑道:“能把小雅劍法‘宮劍式’練到這般地步亦屬不易。至於老夫,你可代為向蒙武捎話,便言中山正伯僑不日將造訪焉。”

曲宮見他識得自家劍法,聽他口氣,又像是與上官蒙武有舊,而自己劍術則師自蒙武,卻從未聽蒙武談起過有正伯僑這一人物,但眼下他既作梗,自己要擒張耳已不能夠,倒不如做一順水人情,已成了局,當下抱拳道:“先生謬讚。先生之語,曲某務必帶到!”言畢,看了張耳一眼,收劍入鞘,轉身跳入河中,徑向北岸泅去。

張耳聽得曲宮使得竟是天下間赫赫有名的“雅樂劍法”中的“小雅劍法”,不由愕然:這“雅樂劍法”是號稱不敗的天下第一劍術。十年前會稽山天下英雄大會,儒家公孫氏一派的掌門人公孫尼曾恃之與天下英雄較量,大敗過無數江湖上的劍術高手,因他本人又是鴻儒,故被譽為“劍聖”,與“指神”、“掌雄”、“毒霸”、“拳巨子”齊列“天下五絕”。而“雅樂劍法”又分為“大雅”和“小雅”兩門,曲宮所使的正是“小雅劍法”。

當時自孔子死後儒家分裂為八派,即所謂子張氏之儒、子思氏之儒、顏氏之儒、孟氏之儒、漆雕氏之儒、仲良氏之儒、公孫氏之儒和樂正氏之儒(按:據《韓非子·顯學》儒分為八,公孫氏之儒有本作孫氏之儒。有方家謂孫氏或指荀子,漢時避宣帝諱,改荀為孫。而據《聖賢群輔錄》孫氏前有公字,即“公孫氏之儒”,應即指“劍聖”公孫尼。測韓非之原意,當不以業師荀子入儒家八派而批判之。另據《漢書·藝文誌》,公孫尼嚐著書二十八篇,入儒家者流,號《公孫尼子》。今本《禮記·樂記》蓋采自《公孫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