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公孫尼便是公孫氏之儒的創派之師,單名尼,字遠,因孔子生於空桑,故號“空桑”,學者門人則稱之為“空桑夫子”,故他這一派又被稱為儒家空桑派,而與張耳所出儒家杏壇派不同。
秦軍左庶長蒙武出自於空桑門下,乃“劍聖”高足,天下皆知,而蒙武在空桑眾弟子中最精於《樂》,故得“劍聖”傳授“小雅劍法”。
張耳因抱拳道:“多仗先生援手!不意先生竟能破解‘小雅劍法’?”
正伯僑笑道:“好說。不是老夫能破他‘小雅劍法’,而是空桑劍術講究‘以氣禦劍’,功法相長,而這曲宮的養氣功夫既未到家,再高明的劍法,也未必能發揮出來;況他‘宮劍式’也隻是初通,並未精熟,故為老夫所破也。倘若‘劍聖’在此,勝負未可知也。”
張耳見他對空桑武學頗為熟稔,但口氣卻是甚大:要知‘劍聖’名列天下五絕,文、武之道超凡入聖,乃當世武學巨匠,時人仰之如山鬥,這正伯僑雖說“勝負未可知也”,但在張耳等江湖中人看來卻是妄自矜高之語,因他絕無可能與‘劍聖’相提並論,因道:“先生何以對空桑武學知之甚悉?”
正伯僑收起漁竿,摘下鬥笠,道:“此事說來話長……”
張耳這才留意他形容,見他背負鬥笠,身披白袍,海下三綹長髯,隨風飄動;雙眉斜飛,目**光,雖過而立之年,卻是一派仙風道骨,氣宇不凡。
隻聽正伯僑道:“十年之前,空桑夫子還未得‘劍聖’名號時,老夫曾向其挑戰,遊於其門下數日,故得知其劍術。”
原來這正伯僑名僑,字正伯(按:先秦古人習慣字名連稱,字前名後,例如春秋楚令尹孫叔敖,名敖,字孫叔;秦將孟明視,名視,字孟明;戰國《易》學者田子莊何,名何,字子莊),原是末代中山王之子,故又被稱為王子僑、王僑。趙武靈王二十七年(按:據《史記·秦本紀》為秦昭襄王八年,即公元前299年),趙滅中山,靈壽都破,末代中山王君臣逃亡齊國,客死臨淄,子孫後代遂居海上,故正伯僑雖是中山後裔,卻從小在齊國長大。
正伯僑少時習武,仗劍橫行齊市中,無人能敵,十八歲上劍術便已名揚東齊武林,後聽人說空桑夫子劍術了得,便赴薛邑尋其比劍。
那公孫尼時雖未得‘劍聖’尊號,卻是儒家空桑派的創派之師,正心明德,徒屬彌眾,自然不屑與之一比,便遣四弟子蒙武代師出戰,以“小雅劍法”大勝正伯僑。
當時正伯僑年輕氣盛,自視甚高,不曾想會在自己最為得意的劍術上慘敗給蒙武,一氣之下,铩羽歸去,直至東海之濱,仍是心結難解,正欲蹈海自殺,卻忽遇一名羽客,徑以大道開解,並傳了他一門絕世劍術,名曰“禦風劍法”。
正伯僑遂棄輕生之念,又重返薛邑尋蒙武比劍,果然大獲全勝。
公孫尼得知後,卻不過莞爾一笑,招來弟子,耳語數句,便命兩人重新比過,誰料正伯僑卻又負於“小雅劍法”之下,真正是奇哉怪也!
正伯僑百思不得其解,卻得公孫尼首肯,盤桓空桑門下,觀摩體悟。後值會稽山天下英雄大會,公孫尼接獲英雄帖,欲攜眾弟子南下,正伯僑才與蒙武約定日後再行討教,辭歸而去。
會後,蒙武奉父命歸秦為將,十年來,曆事秦昭襄,孝文、莊襄三王,累功至左庶長,官拜裨將,可謂是青雲直上,飛黃騰達。
而正伯僑卻從此一去七載,遍遊三山五嶽,廣交天下名士、林泉隱者,江湖豪傑、武林高手,多讀道書,講論武學,自感修為大進,氣度亦大勝從前,虛懷若穀,超然物外;其後三年隱居東海,一麵多行俠義,救拔苦難;一麵悉心專研“禦風劍法”和“太玄功”兩門絕學,劍術通神,功力精進,自與當初不可同日而語。
十年光陰,白駒過隙,正伯僑度己武功有成,便欲仗劍西鄉,履約比劍,聽人說近日秦軍屢侵趙魏,去年收上黨、定太原,今年逾太行、略河內,圖複十二年前秦軍為平原、信陵、春申三公子聯手大敗於邯鄲城下之役。
目下秦軍蒙傲部剛下汲邑,而王齕部則軍高都,以為後援。蒙傲父子俱在汲邑軍中,故正伯僑逆河直上,本當於圍津渡河北向,但他不願乘蒙武戎馬倥傯而下戰書,因此泛舟河上,隨覽山川形勝以為樂。
而是時,信陵君也歸國將兵,守滎口,發使燕、趙、韓、楚、齊五國,欲合縱聯兵抗秦。時信陵君姊夫平原君已逝,趙孝成王在位,感於信陵君當年竊符救趙高義,遣相邦信平君廉頗率軍助魏,已至汲郊,與蒙傲對峙,故信陵君派門客孔斌之徒張耳渡河,通訊廉頗,歸途卻不慎為秦軍斥候發覺,而被追至河邊,巧遇正伯僑,得其相助,始獲脫難。
張耳聽得正伯僑此說,點頭道:“原來如此。”他見正伯僑既身懷絕藝,若能為信陵君收作爪牙,對付蒙武,豈不得其所哉?因此道:“中山先生,我家公子素重高士,且眼下秦魏交兵,公子正是用人之際,如蒙先生不棄,願隨張耳赴軍,某當引見,未知先生意下如何?”
正伯僑沉吟一二,隨即笑道:“也好!久聞信陵君禮賢下士,無緣一見,老夫左右無事,便同足下走上一遭吧,也好見識見識這位傳說中的信陵公子!”說罷,援劍倒負於背,也不見他如何擺棹,那扁舟竟箭一般地駛向南岸。
兩人棄舟登陸,步行南下。一路上,講武論劍,並說些武林佚事、江湖奇聞,也頗歡暢。張耳則乘機請教武藝,正伯僑俱耐心指點。無奈張耳聽後雖頷首服膺,卻終因儒道武學根本不同,且自身修為有限,難求甚解。
張耳道:“中山先生,你與蒙武一別十年未見,所謂士隔三日,當刮目相看,蒙武雖為秦左庶長,隻怕這十年來他的功夫也沒撂下。況他又出身名門正派,彼師‘劍聖’實是武林中不世出的奇才。不知先生劍法比之‘小雅劍法’又如何?”
正伯僑聞言笑道:“蒙武如何?‘小雅劍法’又如何?所謂神妙劍術者,必如行雲流水,自然灑脫,任意所之;又如長江大河,節節貫通,滔滔不絕,如此則劍勢恢宏,人莫能當。至若‘小雅劍法’,不過徒逞豎儒樂律之巧,膠柱鼓瑟,其聲雖悅耳,章法雖謹嚴,其實卻泥古不化,前後莫繼,又能濟得甚事?”
張耳乃聖門之徒,於他這番劍論,實難苟同,但限於所能,亦隻索罷了。當下又提及正伯僑倒負長劍,道:“耳觀先生之劍,似非凡品,不知可否容某一觀?”
正伯僑微笑摘下長劍,遞於張耳。
張耳伸手接過,低頭細看,讚不絕口道:“先生此劍,觀其狀,如登高山而臨深淵,青鱗布脊,煥呈龍紋,夭矯飛浮,破之欲出,實在是絕世好劍!”
正伯僑眉宇間頗為得意,撫髯笑道:“此乃‘龍淵’!”
“‘龍淵’?”張耳駭然,“可是昔日歐冶子、幹將師徒所合鑄之龍淵劍?”
春秋末年,楚昭王曾因大俠風胡子力邀吳越鑄劍大師歐冶子、幹將師徒為其鑄劍,歐冶子,幹將、莫邪夫婦鑿茨山,泄其溪,取鐵英,作為鐵劍三枚:其一曰‘龍淵’,其二曰‘泰阿’,其三曰‘工布’,俱為天下名劍,而“龍淵”則甲於三劍。
正伯僑道:“正是!昔日歐冶子鑄鐵劍前,赤堇之山破而出錫,若耶之溪涸而出銅,歐冶子悉其伎巧,嚐因之而造五刑,大三小二,一曰湛盧,二曰純鈞,三曰巨闕,四曰魚腸,五曰勝邪。湛盧之劍為五刑首魁,初為吳王闔閭所得。後吳王無道,湛盧劍去之如水,行秦過楚。楚昭王寤,乃得之於臥榻。秦曾興師求而不得。後來不知為何竟落入‘劍聖’手中,‘劍聖’傳於蒙武。老夫因蒙武有此神器,羞不如,故依傳說,追蹤躡跡,窮搜天下,遍掘丘隴,終於讓老夫在葉公(按:即沈諸梁,字子高,官拜葉公。楚僭王製,縣令稱公,如申公、鄖公、沛公等,後助楚惠王平定白公之亂,掌楚政。其墓傳在今平頂山市葉縣)墓中找到了龍淵劍。便是它了。”
張耳一邊拂拭龍淵劍,一邊疑問道:“卻不知這‘龍淵’如何到了葉公之手?”
正伯僑道:“老夫也很納悶,按說‘龍淵’當在楚昭王手中,昭王死後,或隨昭王而葬,或傳於惠王,而秦武安君白起舉鄢、郢,燒夷陵,楚先王墓一片狼藉,老夫以為已流落秦國,而久經訪求下,發現秦王大臣並未得之,故又不得不轉求於南國,才在葉公墓中找到。原來白公之亂時,白公嚐劫惠王、令尹子西、司馬子期等,而得‘龍淵’於楚武庫,其後葉公彌亂,惠王得救,因葉公生平好龍,故才以名劍‘龍淵’賜之,希望葉公可以執劍保護楚國,因此這龍淵劍才到了葉公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