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二子當值便入宮做事,退班則在府中閉戶讀書,不過月餘,功夫雖未長進多少,《詩》、《書》、史、傳倒讀了一肚子,而且養出一種懷疑、憊懶之氣,便連伺候兩位公子讀書的書僮、婢女都能滿口子曰詩雲,之乎者也的了。
蒙恬為人穩重,倒還耐得性子,且《春秋》傳中的韜略戰陣也頗投其所好,而蒙毅就不行了,他生性不喜歡拘執,看著《詩》、《書》、史、傳中滿篇的仁義道德文章,便昏昏欲睡,甚而不以夫子的微言大義為然,每每斥為謬論,為此竟不知挨了父親多少栗暴,而得其欣賞者,也不過幾篇“國風”而已。
一夜,蒙武到二子書房,剛坐下,蒙毅便忍不住道:“父親,孩兒實不知讀這些《詩》、《書》於養氣有何助益,還請父親賜教。”
蒙武聽了,臉一沉,便問道:“你讀了幾章《詩》、《書》,竟敢說這樣的話?”
蒙毅好生委屈地說:“孔子所刪定‘詩三百’、所序次‘書百篇’及所筆削《春秋》,公羊子之傳,孩兒都已讀過。”
蒙武又問蒙恬道:“你讀完幾章了?”
蒙恬正色道:“《春秋》及傳孩兒讀了五遍,《書》讀了三遍,《詩》隻讀了‘雅’、‘頌’。”
蒙武不覺點頭笑道:“叫你們讀這些書傳,也是為你們好,不但為習我空桑派武學築基,便是將來對你們出仕為官、行事作人都有莫大的助益,隻是以你們眼下的年紀,不能領會罷了。好,現在為父便起始傳授你們本派入門劍法。”
兄弟二人聽說可以學習劍法,便又精神抖擻起來,鼓掌叫好。
於是蒙武命家仆取來兩把長劍,分別遞給二子,道:“我儒家先聖人以詩、書、禮、樂教,受業者三千,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故本派入門劍法也效仿於此,叫做‘七十二子劍法’。顧名思義,這門劍法除了起首、結尾兩式外,也有七十二式。”一邊說著,一邊從第一式“夫子以四教:文行忠信”開始,在月下中庭演示到最後一式“七十二子喪而大義乖”而止。
二子見父親舞劍,忽如顏回避居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也不堪其憂,而他卻曲肱而臥,飯疏食,飲流水,回也不改其樂;忽如仲由性鄙,冠雄雞,佩長劍,車馬衣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誌伉直,好勇力,及乎衛亂,結纓而死;又忽如子貢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奉命一使,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使勢相破,十年中五國各有變;又忽如子夏居西河而為王師,教授詩書,賢徒眾多,遍得洙泗風流,晚年子死,哭泣失明。總之聖門七十二賢人,上自顏回、仲弓、子路、冉求,下至子貢、宰予、卜商、子遊,以及曾參、子張、宓不齊、公冶長、澹台滅明等無不窮形盡相,揮劍以出之。
待使到最後一式“子喪義乖”,隻見蒙武手中長劍本來燦若繁星,氣象萬千,忽而振劍回收,星流雲散,複歸於寂,便已堪堪使完這門劍法。
蒙武擎劍而視,問道:“可看清了?”
二子還沉浸在剛才的劍影餘光之中,半晌才回過神來。
蒙毅不禁感歎:“孩兒不知何時才能練到父親這般地步?”
蒙武收劍入鞘,微笑道:“須知藝無止境,能懂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也算是一種收獲了。”當下將起首式和前十式的劍訣向二子詳加講解。
蒙恬、蒙毅便開始從這門“七十二子劍法”練起,說也奇怪,誦讀詩書史傳時所感受不到的正氣,一旦配合上劍法後,每使一式劍招,複想見其為人,思味其誌趣,體內竟不期然而然地生出一道浩然正氣來,使得劍招若有奇助。
蒙恬練得很是紮實,而蒙毅卻總是滿腹疑問,追問父親劍招中的不解之處,每每以為這門劍法有些過於追求章法,而不夠靈活、變通,有時為了追求一式劍招的光明正大,竟不惜給對手留以破綻,甚不實用,便好像這門劍法隻是一部完美的作品而供人欣賞,卻非克敵製勝之用似的。
蒙武也算“劍聖”門下高足,對此劍法中的優劣自然心知肚明,但入門劍法不過是為了讓初學者體會本派武學風尚,以為進階,至於高明與否、實用與否,倒在其次了,所以也不願多做解釋。
有道是“居移氣,養移體”,誰道這練武也頗能改變人氣質,待恬、毅兄弟堪堪練完“七十二子劍法”,蒙武再見時已發現二子驍悍中平添了幾分君子之氣,顯得文質彬彬。
又過月餘,二子劍法已然精熟,而蒙武竟又要兩人放下長劍,坐下學習音律,這下兄弟二人更是大惑不解了。
蒙恬也忍不住地問道:“父親,難道是要孩兒改從音律之學,將來到太樂府作樂師麼?這恐怕不是孩兒的誌向。”
蒙武卻笑著搖頭道:“非也,非也,此時你也不須多問,隻和毅兒先把這箏學好便是。”
蒙恬睜大了眼睛,實不知父親是何意。
蒙武已起講道:“凡音者,生於人心者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情動於中,故形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比音而律之,及幹戚羽旄,謂之樂。故聲有五,曰:宮、商、角、徵、羽。音有八,曰: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律呂有十二,陽為律,陰為呂:黃鍾、太蔟、姑洗、蕤賓、夷則、無射是為六律;大呂、夾鍾、仲呂、林鍾、南呂、應鍾是為六呂。王者功成作樂,治定製禮,君子曰:‘禮樂不可以斯須去身。’故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唯君子為能知樂。”便以箏法為例,教授二子音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