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喜遂聽信栗腹之言,不顧樂間反對,執意猝起二軍,車兩千乘,以栗腹為主將,率一軍攻鄗;以卿秦(按:當為爵卿,名秦,史佚其姓,又作慶秦,《戰國策》作“爰秦”)為副將,率一軍攻代;自率偏軍隨之攻趙。
“兵發之日,大夫將渠抱足強諫,燕王非但不聽,反係之於車後,俟凱旋日殺之,於是三路大軍分道而進,戈戟耀日,旌旗蔽空,殺氣蒸騰,滿望踏平趙土,大拓燕疆,不料軍至宋子,已傳來廉頗拜將的消息。
“原來趙孝成王聞訊,乃以廉頗為上將,迎栗腹於鄗;樂乘為少將,迎卿秦於代;兩路皆破滅之,殺栗腹,擄卿秦,便連樂間也在樂乘書招之下,棄官奔趙。
“幸得燕王喜親軍在後無恙,敗沒之餘,隻得連夜逃亡回國。廉頗、樂乘、樂間合兵逐之五百餘裏,長驅直入,如行無人之地,遂圍薊都。
“燕王無奈,使人請和,趙將不許,必令將渠處和。燕王乃釋將渠,授以相印,令其處和,與趙訂立城下之盟,方才以極慘重的代價換得保存國祚,直到今日,故三年前魏公子合縱五國於河外時,燕仍唯趙馬首是瞻。
“這便是燕城下訂盟之辱的由來了。”
嬴政眉尖微蹙,道:“卻不知仲父為何以綱成君為質?”
羋啟笑道:“這便是文信侯的厲害之處了。”
嬴政問道:“此話怎講?”
羋啟道:“文信侯與綱成君有隙,此公子所明知也。連燕製趙固是好計,文信侯也完全可以得力之人往使,而似不必假手於有宿見的綱成君,但好計歸好計,卻非上上之選。”
嬴政詫道:“何出此言?”
羋啟在馬上撚須道:“這是公子不得燕趙之情實,而又未測文信侯之真意,故才有此疑問。”
嬴政忙請教道:“大表叔請賜教。”
羋啟兩腿一夾,催了下馬,往前一趕,道:“當年蘇秦自趙入燕,曾這樣對燕文公說:
“‘夫安樂無事,不見覆軍殺將之憂,無過燕矣。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之所以不犯寇被兵者,以趙之為蔽於南也。秦、趙五戰,秦再勝而趙三勝。秦、趙相蔽,而王以全燕製其後,此燕之所以不犯難也。’
“故燕雖有栗腹之敗、城下之盟,恨趙威逼,卻也寧可存趙敝秦,而不願與秦共分趙。何哉?深則說若趙亡,燕則接境於秦,勢將直麵秦鋒;淺則說若趙敗,趙將倒戈於秦,從而導秦伐燕。故燕與其和秦戰,不若受趙兵;與其被秦趙共伐,不若挺趙抗秦;所以燕願與秦修好,不過欲奪回往年失地而已,卻決不會出全力助秦擊趙。此燕之情實也。”
嬴政點頭道:“嗯,有理。”
羋啟又道:“而文信侯呢,其以綱成君為質,一來固可震懾趙王,以退晉陽之兵;二來也並非一味要與燕修好,而是為秦趙再睦留下餘地,以防將來燕趙再聯合;三來嘛,自也可借此機將礙眼的綱成君放逐至燕,省得他酣眠臥榻,以致變生肘腋。這一手布一子而三處皆應,實在是高明之極,此文信侯之真意也。”
嬴政瞋目道:“原來如此!”
羋啟道:“果不其然,那趙孝成王聽說秦以蔡澤為質,與燕修好,自家頓時陷入秦、魏、燕三國包圍之中,北防燕、南距魏、西臨秦,果然惶恐,當即歸咎於主國事的相邦春平侯、柱國平都侯兄弟(按:出土戈鈹銘文作春平侯、平國君,《史記·趙世家》作春平君、平都君,《戰國策·趙策四》作春平侯、平都侯),一麵緊急下令廉頗免戰,一麵迫使太子春平侯入秦,與秦和解,以紓此難。
“文信侯起初不見,隻一味令蒙傲攻擊,廉頗因負王命在身,嚴令不得出戰,隻好堅壁清野,保守城邑,一時很是被動。而春平侯在鹹陽既不得見,又被國內父王連催,花費巨金,走了各條門路,仍不見效,也是憂心如焚。
“待蔡澤入燕後,果受燕王喜推崇,故蔡澤也常借機在燕王麵前搬弄是非。燕王喜服秦之心亦隨之動搖,於是文信侯才下令召見春平侯,私下與趙和談。
“雙方唇槍舌劍,一番往還,竭力周旋之下,終以趙承認秦領有太原郡,趙軍退兵太行山迤東的代價換得秦趙罷戰修好。秦得到了自先王二年起便夢寐以求的晉陽之地,而趙也保住了扼守太行、屏衛邯鄲,又可以西出太原的井陘要塞。
“蒙傲平定太原郡後便振旆返秦。”
說到這裏,嬴政忽然省道:“這春平侯不正是現在鹹陽作人質的趙使麼?原來他還是趙太子!卻不知為何沒在兩年前回國即位呢?”
羋啟頷首道:“不錯,隻不過這其中卻有一個緣故。”
嬴政忙問:“什麼?”
羋啟娓娓言道:“這便是趙廷的秘辛了。昔日趙氏一代雄主趙武靈王生有四子:長子代·安陽君章,次子趙·惠文王何,三子平原君勝,四子平陽君豹。長子安陽君章因與惠文王何爭位,連累趙主父武靈王一起死於沙丘,這不消說了。自惠文王死,孝成王即位,初年少,由惠文王妻——趙威後——用事,洎威後故,國事則在孝成王兩位叔父手中操持——便是平原君趙勝和平陽君趙豹了。那平原君擯秦,而平陽君擁秦,這是公子所知道的。但平原君在長平之戰前後卻大大地出了一番風頭,非但身率眾辯士南下郢陳,竭力促成令尹春申君黃歇和柱國景伯掛帥北援,而且還******作書招致魏公子信陵君竊符救趙,把個瀕於亡國滅社的趙氏從數十萬秦軍鐵蹄下解救了出來,單是這份兒存亡興滅的大功便足以奠定其在趙廷中日後的威望了。邯鄲戰後,平原君簡直就成了趙人的英雄,非但備受趙孝成王尊崇,凡事谘行,更被舉國奉若神明……”
嬴政聽了這話,不由想起兒時滯留在趙國作人質,正是在平原君意氣風發的那幾年,雖然其時年幼,但印象中依稀是平陽君要對自己好一些,而平原君對秦質則又是另一番態度了。
“……真可謂是趙氏的‘太上王’。那趙孝成王也生有四個兒子:長子春平侯葺,次子便是當今趙王偃,三子平都侯蔥,四子廬陵君郝,其中春平、平都兩兄弟為一母所生。當年平原君在日,便提攜兄弟倆協理軍政,春平侯理政,平都侯理軍,據說便連這春平侯的太子之位都是平原君為其力爭得的。
“後平原君歿,將軍廉頗因擒殺栗腹、破圍燕都之功,而被趙孝成王封以尉文之地,號‘信平君’,署相邦事數月,但不料燕趙間戰事一直持續四年之久,在這期間,因廉頗常在軍前,專閫之外,故國事另由太子春平侯、三子平都侯辦理,因得相繼為相,便連莊襄王三年魏公子信陵君合縱五國之師抗秦和元年趙氏出兵太原也都是由這兄弟倆做的主,所以形勢一旦吃緊,趙孝成王便先問責於太子,便是這個緣故了。”
嬴政沉吟道:“那照大表叔說來,這春平、平都二侯竟自是趙廷中的反秦派了?”
羋啟道:“當年秦趙長平大戰,武安君白起一旦挾詐坑殺趙國降卒四十五萬,僅放年紀幼小者二百四十人歸趙,趙人大震,舉國縞素,父哭其子,妻哭其夫,無不扼腕切齒,誓與秦人不共戴天,又有幾個趙人不恨秦人呢?更何況這春平、平都二侯又是平原君一手栽培起來的趙氏嗣主,當然是更繼其誌、承其位,誓要與秦作難,為趙複仇的了,其與信陵、春申的關係自更不待言了。”
嬴政點頭。
隻聽羋啟複道:“那平原君生前權傾朝野,威行中外,自以為春平侯鋪平了道路,其死後,春平侯既為太子,又是相邦,在內掌政,而平都侯則為柱國,手握兵權,居中調度,更兼著平原君為兄弟倆留下的一幹老臣宿將如信平君廉頗等身膺疆寄,擅兵在外,按照這個勢頭,春平侯即位為趙王,當真是名正言順,毫無懸念,即有不測,從實力上來說,也應是決無差池的。誰承想他們這一黨卻忽略了國中至關緊要的一派勢力……”
嬴政問道:“誰?”
羋啟道:“便是威後這一族外戚了。”
嬴政方恍然,隻聽羋啟說道:“這趙威後雖故去多年,但其早年掌政,多植親信,頗有根基,且其才慧又略與宣太後相仿佛,故其勢力在趙氏中甚不可小覷。”
嬴政笑了一聲,道:“不想大表叔竟拿這趙威後和高祖母宣太後相比,是否過譽了呢?”
羋啟否道:“絕非過譽,是公子還不知這趙威後之為人罷了。”
嬴政笑道:“大表叔試言之。”
羋啟道:“當年孝成王初即位,趙威後新用事,秦急攻趙,趙求救於齊。齊曰:‘必以長安君為質,兵乃出。’那長安君乃威後少子,孝成王之親母弟。故趙威後不肯,大臣極力強諫。威後乃明令左右曰:‘有複言令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唾其麵。’於是大臣噤言,下吏束手,眼看局勢愈壞。
“這時左師觸龍卻言願見太後。
“威後盛氣而揖之。
“觸龍入而徐趨,至而自謝,起先不過一陣閑談,卻換得威後色少解。繼而乘間請道:‘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竊愛憐之。願令得補黑衣之數,以衛王宮。沒死以聞。’
“威後道:‘敬諾。年幾何矣?’
“對曰:‘十五歲矣。雖少,願及未填溝壑而托之。’
“威後笑道:‘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
“對曰:‘甚於婦人。’
“威後更笑道:‘非也,非也,婦人異甚。’
“這時觸龍卻趁機說出一番‘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的道理,以為眼下長安君雖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且多挾重器,若不及今令有功於國,一旦山陵崩,將何以自托於趙?
“威後猛省,才明白左師公說的原來也是長安君為質之事,卻因此而痛下決心,為長安君約車百乘,質於齊,齊兵乃出。
“後秦兵退,齊王遣使者問威後,書未發,威後問使者曰:‘歲亦無恙邪?民亦無恙邪?王亦無恙邪?’
“齊使不悅,曰:‘臣奉使,今太後不問王而先問歲與民,豈先賤而後尊貴者乎?’
“威後曰:‘不然,苟無歲,何以有民?苟無民,何以有王?故有舍本而問末者耶?’
“更進而問之曰:‘齊有處士曰鍾離子,無恙耶?他的為人,自己有糧吃要賑濟別人,沒糧吃也要賑濟別人;自己有衣穿要施舍別人,沒衣穿也要施舍別人。這是幫助齊王養其民也,何以至今未出仕?羋陽子無恙乎?他的為人,哀鰥寡,恤孤獨,振困窮,補不足。這是幫助齊王息其民也,何以至今也未出仕?北宮之女嬰兒子無恙耶?摘除首飾,至老不嫁,以養父母。這些都是率民而出於孝情的人,胡為至今不朝也?此二士弗業,一女不朝,何以王齊國,子萬民乎?於陵子仲尚存乎?此人上不臣於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此乃率民而出於無用之輩,何為至今不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