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005- Ⅱ(1 / 3)

出得鹹陽,郊外已是一片雪白世界,漫山遍野,懸瓊覆玉,積雪深沒馬脛,天地渾然一色,而冬日卻如嬌羞的少女隱藏在白雲後,偶爾透過雲間,射出一抹驚豔的靚色。如此奇景,大是令人心胸開闊。

蒙恬請示道:“王上,咱們去哪兒?”

嬴政揚鞭向北一指,口中兀自噴著白氣,道:“去涇陽!”又顧七人囑咐:“打此刻起,你們隻須叫我公子,王上什麼的稱呼都一概收起,以免泄露行藏。”

七人在馬上抱拳凜遵。

那涇陽在鹹陽之北,因在涇水之陽而得名。

當下一主七郎便沿涇水北行,行至一片莽原疏林附近,望見一群白鹿正在那裏覓食,嬴政不由獵興忽起,綽弓搭箭,便向其中一頭白鹿射去。但聽弓弦一響,那鹿果然中箭伏地,其他的鹿受了驚嚇,急忙撒蹄,各自奔逸。

鄭容正待拍馬上前拾取獵物之時,畢竟嬴政年少,膂力有限,鏃入不深,那頭中箭白鹿竟又掙紮爬起,悲鳴一聲,向旁逃竄。

鄭容忙取胯下弓箭射之,連射數箭,竟都未中,這廂王賁、屠睢早已策馬,兵分兩路而追,嬴政則率蒙恬、蒙毅、馮毋擇、任囂四人隨後繼進。

這鹿似甚為聰警,且其毛色與周遭相近,極難分辨,王賁、屠睢追了半晌,仍未見獲,歎聲可惜,隻得頹然而返,來向嬴政請罪。

嬴政卻在馬上笑道:“此不過略助畋獵之興耳,阿賁、阿睢何罪之有。”

兩人聽了,雖在寒冬之中,胸裏卻也洋溢著一股暖意。

任囂捂臉嗬手道:“這麼冷的天氣,那些鹿也隻得出來覓食衰草,成群結伴,以便取暖。”

馮毋擇卻是眼尖,又瞭見那群鹿出來遊蕩在涇水邊,似乎並不怕他們這些少年獵客,又似乎在向他們挑釁似的,悠然尋草,那隻中箭白鹿也在其中,便指道:“你們看!”

七人順著馮毋擇所指望去,果不其然。

王賁、屠睢正待再追,以贖前愆,卻突聽蒙恬低聲道:“慢!”隨即以目光向嬴政請示。

兩人眼色一交,便已明白彼此心意。

嬴政點頭,蒙恬便悄聲道:“王兄、屠兄,想立功的隨我來!”又向餘人等吩咐道:“阿毅,你帶勿擇、任兄、鄭兄去右邊那樹林子裏埋伏,留下一角,張弓搭箭,隻待我號令。”

蒙毅應了一聲,便與馮毋擇、任囂、鄭容等簇擁著嬴政去那樹林子裏依言埋伏。

蒙恬則帶了王賁、屠睢兩人徐徐欺近鹿群,直待有外圍的鹿驚覺,三人才發一聲呼哨,策馬疾進。蒙恬指示王賁扈右,屠睢扈左,自己則居中直進,三人布成一個箕形陣,將那群鹿驅在其中,徑往右邊那樹林子裏趕。

鹿群慌亂之下,哪有什麼章法,哪邊無人便向哪邊逸去,於是竟都被三人攆到林子之中。

待蒙恬等趕至,剛好堵上闕角,與蒙毅等配合,四麵張圍,七弓齊發,可憐這一群鹿盡皆中箭,跌倒林中,鮮血洇濡,點點殷紅,怒綻如花,倒也豔絕。

嬴政頗為興奮,翻身下馬近前,剛道了句:“此番收獲不小……”誰料離他最近的一頭鹿雖然中了二三枝箭,竟仍奮力掙起,頂上一對犄角徑向嬴政撞去。

這時恬、毅等七人都相距較遠,更何況倉猝間都不及引弓抽箭,便在這吃緊的當兒,忽聽得“嗖”的一聲,一枝羽箭徑從嬴政身後射出,直貫入那鹿的頸項中,連帶著鹿身一起,飛起卻後。

那鹿立刻橫死就地。

七人正自驚魂未定,嬴政回頭看時,已見兩匹神駿龍驤馬嘶,一先一後躍至,後麵那騎馬上乘客手曳空弓,顯是他適才放箭救人。蒙恬、蒙毅見箭貫鹿項,帶身飛卻,這放箭人不論準頭還是力道皆是不凡,令人稱歎。

未及嬴政說話,兩騎乘客早已滾鞍下馬,搶上揖道:“羋啟、羋勝兄弟救駕來遲,讓王上受驚了。”

嬴政忙扶起在前的那一人,笑道:“大表叔說哪裏話,適才若非小表叔出手相救,政兒怕早已殪身於鹿角之下了。”

七人聽嬴政呼此二人為大表叔、小表叔,卻不認得。

嬴政向七人招呼道:“你們快來見過羋啟、羋勝兩位公子,他們是我祖母華陽太後的侄兒,荊國陽文君之子,因未在朝中為官,也難怪你們不認得。”

七人等聽說,忙下馬過來揖見了。

原來這二人是楚頃襄王之子陽文君的兩個兒子,一胞兄弟兩個,長曰啟,幼曰勝(按:《史記·秦始皇本紀》又作南陽假守騰、內史騰、辛勝;《雲夢秦簡·語書》作南郡守騰;“十二年丞相啟顛戈”李學勤隸定為“顛”,今從文獻作“勝”,簡體字“勝”)。當年楚頃襄王死時(按:即公元前257年),太子完尚在秦國作人質不得歸,而陽文君早死,身為陽文君長子的羋啟本極有可能即位為楚王,但不料太子完竟在左徒黃歇的謀劃下成功逃離秦國,歸國即位,是為楚今王(按:即楚考烈王,又作楚孝烈王)。楚王熊完(按:為楚王者繼承“熊”字)為了酬庸黃歇大功,遂拜其為令尹,號春申君。而作為楚王侄子的羋啟、羋勝兄弟則處境尷尬,為防楚王謀害,未幾,便隻得逃亡秦國,投靠到其表姑華陽太後那裏,故一直流寓在秦,不得返楚。

蒙毅觀羋氏兄弟為人,見羋啟鮮冠組纓,絳衣博袍,外罩白狐裘,在雪地中越發顯得長身玉立,風度翩翩;而羋勝則韋弁虎韜,緋袍白裘,綽弓立於其兄身後,一派猿臂蜂腰,鶴勢狼形;看年齡不過比嬴政略長十歲開外,皆佩香囊,間有暗香浮至,蒙毅知是楚人喜好香草之俗。

羋啟笑道:“本來與王上約的涇陽縣亭相見,不想卻在這裏撞上。”

嬴政道:“此處會麵,豈不更好?也省得再去涇陽走一遭。隻是此番微服私行,這‘王上’的稱呼可暫時隱去了,以免麻煩。”

羋啟點頭稱是:“嗯,王上……”還沒說完,見嬴政眼神有異,才意識到失語,忙改口道:“哦,……公子想得周全。”

七人才知原來嬴政早與羋氏兄弟有約,但又不知所為何事。

這時嬴政忽覺胸口一窒,竟感覺喘不上氣來,羋啟忙伸手扶住,一邊以手為其撫膺,一邊道:“想是剛才受了驚嚇,衝了氣路,歇息半晌,便沒事的。”心下卻知嬴政生有形疾,胸如摯鳥,稍受驚嚇或行動劇烈,便會感到心口不適,呼吸為艱,隻是嬴政素來自負,他也不便當麵說明。

嬴政呻吟了一聲,掏出一幅絹帕,吐出一口痰,略帶血絲,又將息一會兒,方才慢慢平複,然後命七人將死鹿收好,自己翻身上馬,與羋氏兄弟,蒙恬、蒙毅等七人聯騎出林。

羋啟後嬴政一個馬首,而羋勝、蒙恬、蒙毅等人則俱為兩人馬首是瞻。

羋啟一邊走馬,一邊道:“公子急著去中山瓠口看開渠,想必是知道了眼下冬糧奇缺,民間大饑之故吧。”

嬴政不答,但點了點頭,轉而問道:“韓人獻議鑿渠之事,大表叔怎麼看?”

羋啟並不即答,於馬上沉吟半晌,才宛轉道:“以秦國目前的財力,修個三百裏小渠,量也不是什麼難事。隻是渠成前的這幾年,兵民和糧草怕要吃緊一些。”

嬴政問道:“那豈不是不能出兵關東了?”

羋啟道:“那倒也不盡然,小股用兵自然無礙,但要興大軍、打大戰,爭人國都,曠日持久,便不能夠了。”

嬴政聽罷未應。

原來自信陵君幽廢後,五國合縱盟約既解,可笑那作為縱約長的魏國竟先倒戈事秦,翻臉比翻書還快,而五國中最為弱小的韓國,因地近秦國,秦每東略,韓必首攖其鋒,故韓雖恨秦最甚,凡縱必與;卻又事秦最謹,縱散約敗即爭與秦言好,以保國祚,今見魏國轉舵,不待說更是時不我待地以太子韓安為正使、水工鄭國為副使馬不停蹄地入秦,表示願以太子為質,與秦結好,同時為表誠意,特遣國內精良水工前來獻策,助秦開渠北山,用溉渭陽潟鹵之地,以紓秦頻年乏糧之困。

事上當國文信侯呂不韋,自然答應與韓複好,但對鑿渠一事卻廷議許久,方決定下來,於元年一開春便破土動工,同時為示天下秦韓和睦,特以王弟成蟜為使,前將軍樊於期為副使,為質於韓。

於是秦、魏、韓三國交固。

嬴政忽問道:“大表叔,那你覺得仲父掌政得失如何?”

羋啟一怔,思索片刻,道:“文信侯由經商而從政,殺伐決斷,庶事無留,倒也算得上有幹蠱之才了。”

嬴政問道:“怎樣的幹蠱之才呢?還請大表叔明示。”

羋啟道:“便拿他鬥反燕趙之事來說吧。元年時他命內史肆發雲陽刑徒奉水工鄭國作渠於瓠口,勿擾農時。趙聞秦鳩工興渠,無暇東顧,便乘勢出兵晉陽,圖複太原郡故地。羽檄飛至鹹陽,文信侯接獲,一邊調兵遣將,以蒙傲為將軍,率兵星夜馳援;一邊遣使間行赴燕,欲以綱成君右丞相蔡澤為質,與燕結好,共同夾擊趙國,為燕一洗當年城下訂盟之辱。”

嬴政奇道:“何謂城下訂盟之辱?”

羋啟解釋道:“公子有所不知,這是早年燕趙間的一段戰事了。

“長平戰後九年,趙相邦平原君死,燕王喜使其相邦栗腹赴趙,往**平原君之喪,因以五百金為趙孝成王壽,約歡於趙王。栗腹冀得趙王厚待,誰料趙孝成王僅以常禮遇之。那栗腹遂懷恨在心,返燕後竭力在燕王麵前稱說趙國壯者皆死長平,劇戰之後,瘡痍未複,其孤者尚幼,且相邦新喪,若出其不意,起兵伐之,趙可滅也。

“燕王喜惑其言,以大將昌國君樂間族人樂乘在趙為將,深知趙情,故召樂間問之。

間對曰:‘趙四戰之地,自武靈王後,厲行胡服騎射,其民習兵,未可輕伐。’

燕王道:‘吾以三倍之眾而伐一,何如?’

間曰:‘不可。’

燕王又道:‘若以五伐一則如何?’

間仍曰:‘不可。’

燕王不禁有氣,怒道:‘汝以先父(按:即昌國君樂毅)丘隴在趙,故不欲攻邪?’

間曰:‘非也。兵在精,而不在多;將在謀,而不在勇。王如不信,臣請一試。’

時燕廷群臣也阿燕王之意,紛然道:‘天下焉有五而不能勝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