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半月過去,聽說燕太子丹來秦為質,後將軍張唐奉文信侯命將出使燕國,身為下屬將軍長史的蒙武、王翦等各率子弟、家將,與秦軍中的尉率一道大清早起來,同來鹹陽門外十裏亭上送行。
昨日文信侯相邦呂不韋已在私邸設宴,為其贈別,燕太子、秦文武公卿在鹹陽者,全與盛會,是以今日侵晨,文信侯晏起,與燕太子、百官等便不再來相送,隻來了一些夙日與張唐親近的僚友、屬吏。
祖道祭神已畢,置酒,蒙武臨風把酒道:“張老將軍一去燕國,必能旗開得誌,為國馬到建功!”
張唐卻麵有鬱色,駐杯不飲,歎了口氣道:“實不相瞞,持節懷命本非老夫宿誌,與之相較,老夫寧身披堅執銳,挾勁卒、陷危陣,效力疆場,與敵周旋。令尊右將軍與令嶽左將軍現統兵在外,倒是令人十足羨煞。”
王翦笑道:“後將軍言重了,家父與嶽父雖在韓帶兵,卻戎馬倥傯,日理萬機,哪裏有伺奉成蟜公子在韓為質的前將軍樊公悠閑自適呢?且韓事一得手,成蟜公子和樊老將軍必是頭功,家父與嶽父也不過偏裨之助耳,如此看來,還是奉命出使好的多呢。”
張唐聽他提及樊於期,心中咯噔一下,也不知這王翦話中是否別有用意:那成蟜公子是夏太後的心頭肉、掌上珠,倒也罷了,樊於期受命陪侍他在韓為質,也可算是呂不韋對樊於期的一種示好,想要揭去以往過節,拉攏這位莊襄王的郎中令老臣,同時也能拆散樊、蔡聯盟,孤立蔡澤;而身在燕國為質的綱成君右丞相蔡澤卻是呂不韋政敵,蔡、呂之爭便如一山不容二虎,自己現下卻被派去與他一道質燕,私下裏呂不韋又未曾囑托自己監視蔡澤,顯然未把自己視作親信。莫非當年莊襄王猝死,樊、蔡宮變時曾策反自己的事竟為呂不韋探知?呂不韋侯府門客三千,能人異士極多,查獲此事並非沒有可能。隻是當年自己也未明複樊、蔡,雖說是抱著坐觀成敗、事後從勝的僥幸之心,但未露反形畢竟也是實情,呂不韋即使有聞,沒有確鑿證據,倒也不好發難。不過話雖如此,一想起呂不韋手下的郎中令司空馬,還有最近幹辦得力的少庶子小甘羅,張唐仍心有惴惴焉。
王翦見他神色不屬,似有心事,早已猜知一二,隻道是綱成君之故,卻想不到宮變時張唐曾與樊、蔡接觸。
這時桓齮進前笑道:“王兄的話雖不錯,但俗話道‘人各有誌’,後將軍自少時便追隨武安君南征北戰,立功無數,到老來卻又要銜命外使,依我看文信侯這個差使怕有不妥。”
沒等桓齮話音落下,張唐忙搖手道:“桓長史何出此言?文信侯爺精於慮事,老於謀國,見識高出你我不知凡幾,若說這個差使,那是不會錯的。隻是老夫當年曾從武安君一道鏖戰長平,坑殺趙氏降卒四十五萬,此次使燕必徑趙地,趙人恨我入骨,幾不能食我之肉,寢我之皮,老夫是擔心路途上萬一有個什麼閃失,身家性命倒在其次,若是因此而耽誤了軍國大事,老夫可是百死莫贖。”說著舉杯一飲而盡,頗有老氣橫秋之意。
桓齮聽他說得冠冕,心中不以為然,口上卻笑道:“是了,張公忠於國事,老而彌篤,實是我等榜樣!不過我聽人說當日文信侯請張公質燕,張公本不答應,是相府少庶子甘羅前來拜見張公,說以利害,張公方才允諾,不知可有此事?”
張唐忙道:“那甘羅確實來見過老夫,隻是此乃國事,又何來什麼利害呢?甘羅不過是對老夫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勸老夫以國事為重,不要擔心趙人報複罷了。老夫見他雖隻一十二歲,卻有這樣的見識和氣度,倒也難能可貴,而老夫卻妄活了這一大把年紀,到頭來反把報效國家的初心給忘了,實在是慚愧不已。”說著皺眉歎了口氣。
在場相送的眾人見他是如此說法,而眾人聽到的卻是:
當日甘羅往見張唐,張唐聽說甘羅隻有一十二歲,意甚輕視,本不欲見,怎奈他是相府少庶子,或為呂不韋差遣也未可知;且他雖在相府中籍籍無名、默默無聞,卻又據說是甘茂之孫,也算世家子弟,便同意接見。
一上來便問道:“孺子不在官署隨吏習業,卻來舍下,有何見教?”
甘羅卻道:“見教不敢,不過特來吊君耳。”
張唐奇道:“某有何事可吊?”
甘羅不答,反問道:“君之功,自比武安君何如?”
張唐道:“武安君南破強楚,中挫韓魏,北威勁趙,戰勝攻取,落城墮邑,不計其數,某之功不及武安君十一。”
甘羅問道:“君明知功之不如武安君歟?”
張唐怪道:“知之。”
甘羅又問:“應侯之用秦也,孰與文信侯專?”
張唐看了甘羅一眼,道:“應侯不如文信侯專。”
甘羅追問:“君明知應侯不如文信侯專歟?”
張唐微慍:“何為不知?”
甘羅笑道:“昔應侯欲使武安君攻趙,武安君不肯行,應侯一怒,而貶武安君,出鹹陽十裏,賜死杜郵。今文信侯自請君質燕,而君不肯行,臣不知君之死所矣!故來吊耳。”
張唐當時聽了這話,竟惶懼得汗如雨下,遂亟因甘羅請罪於呂不韋,即日治裝欲行,分明是怕得罪於呂不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