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人縱馬一日,快到鹹陽時,已是黃昏時分,天空便宛如一塊紅幕似的籠住雪白的大地,更兼簌簌地下著小雪,愈發顯得溫存恬靜。
十人一邊走馬,一邊交談,聲音回響在耳畔,就好像偌大天地中隻有他們十人一般。
正行間,嬴政忽低頭半晌,然後道:“聽!這是什麼聲音?”
九人聽了,無不放慢馬步,凝神聽去,果然似有一種悠揚的聲音,若有若無,隱隱傳來,細細一辨,仿佛是玉笛之聲,大約離得較遠,故微弱處竟至幾不可聞。
嬴政蹙起長眉,似乎努力去聽的樣子,卻是越聽越喜悅,長眉也隨之漸漸舒展,而這時笛聲亦徐徐清晰起來。
九人中隻有馮毋擇小時生長在趙國,聽得笛聲,沉吟道:“這怎麼像是趙地的曲子呢?”
嬴政聽他說得沾邊,不由點頭喜道:“不錯,這是邯鄲過去非常流行的小調兒,叫《香雪》,我以前在邯鄲時常聽的。”
蒙毅遙指前途道:“這會兒聽笛聲像是就在前麵。”
嬴政一揚鞭道:“走,咱們趕上去看看。”
誰料剛說完這句話,那吹玉笛的人竟好像知道了似的,突然笛咽聲止,停住了。嬴政等人都是一怔,再聆時隻聽得馬蹄聲響,這吹玉笛的人竟自去了。
嬴政不由惆悵驟起,羋啟握住鞭子疑道:“這是怎麼回事兒?”
一時十人都無法索解。
嬴政納悶得一會兒,才道:“算了,走罷。”口上雖這麼說,心裏卻並未釋懷,那《香雪》的玉笛之聲竟好像一個勁兒地回蕩在耳邊,怎麼也躲不去似的。
九人見他惘然出神的樣子,既不便打擾,也不好詢問,都隻得默默地跟隨在後。
快近鹹陽城東門時,隻聽得城門前一陣爭執,因時近傍晚,又逢雪天,故出入城門的人不多,隻稀稀疏疏幾個人圍在那裏看。
嬴政等駐馬看時,早從闕口處看見,原來是兩騎馬,馬上乘客都戴著箬笠,笠沿垂下輕紗,隨風飄拂,麵容看不清楚,但從貂裘麂靴胡服所裹的玲瓏身段上可以看出是兩名正在花季的少女。
秦人祖先牧馬出身,是以秦人對良馬都有幾分眷戀,嬴政等對兩馬又不覺多看了幾眼,見兩馬頭高腿長,耳豎蹄輕,骨健身壯,儼非中原所有,應是北地胡馬,更難得的是馬的毛色純白勝雪,毫無駁雜,再搭著著金絡玉勒、雕鞍畫韉,愈是襯得神駿異常,殊非凡品。
嬴政等十人都不覺暗暗稱讚。
兩名少女中一女似是另一女的小鬟,正手托著一塊黃金,嘰嘰喳喳地說:“你們秦人還真是古怪,給金子都不好使,那要什麼?”
這守門的監者像是個誠樸的少年,一手扯住那小鬟的轡頭,一手擎傳大聲道:“姑娘的官傳上並沒有注明有馬,日前內史大人傳下令來:凡傳上無著者,馬匹一律不許進城!”
那小鬟輕笑了一聲:“這馬若非主人朋友所贈,我們才不稀罕呢!我們趙國要什麼樣的好馬沒有?”一邊說著,一邊舉鞭要打那門監,嬌叱道:“你可認得我們是誰?那時便給你熊心豹膽吃,你也不敢攔我們了。還不快讓開!……”
正要鞭打,卻聽身後那名少女主人喚道:“雪兒!”
那小鬟聽得少女主人發話,一怔之下,忙放下皮鞭。
這時馮毋擇手指那少女主人對嬴政低聲道:“公子,你看!”
嬴政順他所指望去,見那少女主人馬上的革囊中正斜插一管玉笛,笛端丁香紫流蘇隨微風飄擺,當下頓悟這少女主人便是適才在道上吹笛子的人,於是更加留意。
這少女主人對門監道:“適才上官說內史大人有令:凡傳上無著者,馬匹一律不許進城。不知可有此事?”
門監肅立道:“正是這樣。兩位姑娘傳上無馬,故馬不能進城。”
少女主人箬笠微傾,略略點頭,道:“那好,上官請看仔細,我們的這可是兩匹白馬?”
門監不容置疑地說:“確是兩匹白馬。”
少女主人道了聲“好”,便命小鬟催馬進城。
小鬟好像登時明白了主人的用意,一時興奮,嬌笑道:“公……”卻聽少女主人“嗯”了一聲,又立時改口道:“小姐真是聰明!”便要打馬入城。
那門監卻兀自攀住小鬟的馬轡不放,大聲道:“兩位姑娘好不曉事,我都說了馬匹不許進城,怎得還要胡來?”
少女主人卻道:“不錯,馬匹不許進城,但我們的這可是白馬,難道上官不曉得‘白馬非馬’麼?”
“白馬非馬?”門監楞了一下,忙問:“什麼‘白馬非馬’?”
小鬟笑著插口道:“就是說白馬不是馬,傻瓜。”
門監瞪大了眼睛望著少女主仆二人道:“怎麼能說白馬不是馬呢?”
少女主人笑道:“原來你竟不知這其中的道理,還要亂執行內史大人的特令,這要是出了什麼岔子,你可吃罪得起麼?”原來這少女主人知道並非是這門監不貪財,而是秦律嚴酷,重刑無情,這門監不敢出於僥幸,以身試法,但卻可以理服之。
那門監聽她說得有模似樣,自揣不識字、讀書少,竟或真是自己誤會了內史大人之令也說不準,若是那樣,可真不是耍處,當下道:“世人皆知白馬是馬,偏姑娘說不是,若姑娘你真能說出其中的道理來,讓人無法辯駁,我自然放你們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