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天,我伏在貴陽市第九中學的一張課桌上午睡,幾個男同學聚在一角,時而低語,時而喧嘩,大談男女之事。這幾個同學在班上屬於成績不佳但見多識廣的一類,我對他們向來有些敬畏,所以對他們談論的內容雖大感好奇,卻不敢在一旁公然側耳,隻得一麵假寐,一麵竊聽。可惜他們低語的時候多,大聲的時候少,甚至越來越低,漸至不聞。我的意識終於模糊,睡了過去......突然,一陣清亮的樂音把我驚醒,我抬起頭來,看到那夥同學中間,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個我不認識的年輕人,看上去比我們都要大幾歲,正抱著一把金黃色的吉他,左手捏了個把位,右手拇指一次一次掃過琴弦......那個時候,吉他已經在整個貴陽市風行起來,滿街隻要展眼,很容易就能看見穿喇叭褲背吉他的年輕人招搖過市,所以那肯定不會是我第一次耳聞吉他的聲音,但在那個半夢半醒的中午時分,我第一次發現吉他的音色如此悅耳,如此美妙,幾如天籟。我擔心我抬頭張望的舉動驚擾了那個年輕人,於是重新把頭埋在雙臂上,屏氣凝息,隻盼著他能繼續彈奏下去。但那個年輕人又胡亂掃了幾下,卻停下來,說起一個比他年長的據說非常漂亮的女人來......
那之後我開始火燒火燎地想要一把吉他。但當時一把普通紅棉牌吉他售價在三十到三十五元之間,不算小數目,父母工資不高,母親又是個節儉的人,所以哀求多次,始終不能遂願。越得不到就越想要,我開始夢到吉他,各種顏色的吉他,黃的、紅的、藍的......記得為買吉他,我有一次還以絕食的方式要挾過父母:我並不大喊大叫,隻是做出情緒低落的樣子,每到吃飯時間就懶洋洋坐在堂屋的沙發上,隻說不想吃。就這樣熬過了當天的下午飯,然後是第二天的早餐、中餐......除了說我不想吃飯之外,別的一句也不說。但父母似乎毫不在意,照常說笑做事。我又羞又惱,卻又騎虎難下,隻得咬牙堅持。第二天下午,母親做了許多我平時愛吃的菜,整整齊齊擺在父親的書桌上,笑嘻嘻地悄聲對我說,我和爸爸要到朋友家吃飯,我們走了之後你趕緊吃了吧。於是他們就走了。我在堂屋的沙發上軟綿綿躺了一會兒,忍不住就進到父親的書房裏,坐到了他的書桌前。看著滿桌子的菜,我心裏當真是萬分地猶豫,萬分地為難。母親對我說話時的那種笑容,以及父親臨走前若無其事的神情,讓我覺察到這是他們合夥商量的一個計謀,他們顯然看透了我已是強弩之末,借故出門,不過是要給我一個體麵下台的機會罷了。既然識破了父母的用心,我當然不能就這樣輕易服輸,於是離開書桌,在書架前心神不定地東翻翻,西看看。翻著看著,我猛然意識到,如果再這樣拖延下去,錯過時機,等到父母回來,接下來的事情我又怎麼收場呢?想到這裏,虛汗突然出來,意誌終於崩潰,於是幾步跨到書桌前,重新坐下,毫無廉恥地大吃起來。我至今還記得其中有半碗火腳,拈一片含在嘴裏,隻覺甘美異常,幾乎想要打個幸福的冷顫。
兩個小時後,父母回來了。父親進到書房,眼角都不掃一眼書桌,而母親也不問,隻是仍舊笑嘻嘻地洗了碗筷,事情就算是過去了。
既然前功盡棄,我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再提買吉他的要求。幸好半年之後,母親終於鬆口,給我買了一把紅棉牌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