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的朋友
我學吉他的初期,貴陽市流行的是古典吉他,還不是後來風行一時的民謠。但當時什麼都缺,無論是音像製品還是教學資料,當然最缺的還是老師,我就沒聽說過哪裏有專業教吉他的老師。所以凡想學古典吉他的年輕人通常就隻能東拚西湊地學,隻要聽說哪裏有某人能彈某曲,立即就會想方設法提著禮物登門求教。正因為學一首曲子如此艱難,所以即便這樣誠心了,人家也還未必肯教呢。我就聽表弟小濤說過,他有個朋友能彈某首大家隻知其名卻從未聽過的曲子,於是有人帶了兩盒很貴的香煙到他家去,想向他學那首曲子。他當場撕開香煙的封皮,和來人一起,一根接一根地抽,大談那首曲子旋律如何美妙,技術如何複雜,自始至終,絕口不提教授曲子的事情。直到晚飯時分,這才拿出吉他匆匆彈奏一遍,然後就請來人離開了,說自己可能煙抽多了,覺得惡心,想躺一會兒。我問表弟,我說你呢,你聽他彈過那首曲子嗎?表弟搖搖頭,說從來沒有。加上整個事情又是表弟那個朋友自己說的,所以我很懷疑這是他為了自抬身份編造出來的。我把這個想法告訴表弟,他馬上很不高興起來,沉著臉一言不發,好半天才悶聲說,我和人家又不是太熟,人家憑什麼彈給我聽?表弟皮膚白皙,沉著臉時更是白得幾乎泛青。
那首曲子有一個很長的音譯名字,很遺憾我沒能記住。
成都人和《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
有個周末的下午,省花燈劇團一個朋友突然打來電話,說有重要事情,要我立刻到他家去。我問什麼事情,他說從成都來了一個吉他高手,現在就坐在他家客廳裏喝茶,已經答應為我們彈奏一曲《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朋友在電話裏壓低了嗓門說,你是知道的,他說,這首曲子全是輪指......
在當時我們學習吉他的那個小圈子裏,《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和輪指都是令人向往的神秘語詞,象征吉他世界裏一個遙不可及的境界。
那天我急匆匆趕到省花燈劇團朋友的宿舍時,那個成都人已經開始調弦了。那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一頭濃密的長發燙出三個大波浪,上身是白底帶杏黃色條紋的襯衣,下身是條齊腳踝的黑色八分褲,再加上黑皮鞋和雪白的襪子,整個人看上去的確像個吉他高手。其實在此之前我對吉他高手的形象並沒有任何概念,但不知為什麼,看著他那一身行頭,我還沒聽他彈就已經心悅誠服了。
從我進屋起,那個成都人就始終沒有正眼看過我,隻是埋頭調弦,而我大氣不敢吭,坐在一旁的沙發上,聽他有一聲無一聲地調弄著。突然,他耷拉著的眼皮抬起頭,清了清嗓子,我和花燈劇團的朋友立即會意,知道他要開始了,於是我們一起畢恭畢敬地挺直了身子。
那是我第一次完整地聽人彈奏《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第一次看到有人那樣流暢熟練地使用輪指,所以幾乎聽呆過去,看呆過去。成都人那天統共就彈了這麼一首曲子,那之後他把吉他小心地放進琴盒,啪噠一聲按下鎖扣,默不作聲地吸完一根煙後,就在我們的不斷恭維和陪笑裏提著他的吉他告辭了。
花燈劇團的那個朋友後來考進了武警文工團,彈貝司,複員之後又進了花燈團的樂隊,曾擔任過樂隊的隊長。幾年之後,我開始寫我的第一篇小說《短夏》,描述的正是一群熱愛吉他和音樂的年輕人的故事,其中一個人物的原型就是這個朋友。小說的末尾,他莫名其妙地瘋了,被送進精神病院,我們去看他,他擼起衣服的下擺,在自己凸露的肋骨上用輪指彈奏《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
公雞頭和高跟鞋
父親有個朋友在市群眾藝術館工作,有一天來家裏訪父親,無意間聽說我想學吉他卻找不到老師,於是拍一下大腿,說怎不早說,我們那裏就剛來一個彈吉他的老師,很有才華,不僅能彈,還能作曲寫歌呢。我聽了大喜,立即請他引薦。幾天之後,他回話說已經給那個老師說好,我隨時去隨時可以學。
那時我有個表哥也在學吉他,我不忍獨吞了這個好機會,於是約他一起去。
那時群藝館還在小十字,隱約記得是一幢破敗不堪的四層小樓,身陷在無以計數的小商販的攤鋪之中,整個感覺烏煙瘴氣。我們在一樓的一間黑乎乎的房子裏找到了那個老師。他抱著一把吉他,背對著一架鋼琴坐在琴凳上,身材瘦小,留著稀疏的胡子,頭發像雞冠一樣高高堆起,整個人看上去又肮髒又委瑣。一個打扮入時的年輕女人坐在他左邊的椅子上,始終用一種很欣賞很崇拜的眼光看著他。
也許是群藝館的環境和那個老師的形象讓我們敗了胃口,我和表哥不約而同都沒有提學吉他的事,隻是一言不發,聽他大談吉他的種種玄妙神奇之處。那天他非常亢奮,說著說著就給我們演示一首曲子,我還記得其中一首是《西班牙鬥牛士》,手法極花哨,幾乎讓人眼花繚亂,而後又用吉他伴奏,彈唱他自己創作的流行歌曲......某首曲子彈完之後,他突然猛拍琴麵,發出強烈而突兀的聲響,頹然將吉他扔在一旁,開始抱怨寫歌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情:“為了找到最好的效果,你得一天到晚把曲子裏的某些段落挪來挪去。”他說。但我和表哥都聽出了他口氣裏實則的得意。
表哥隻比我大三個月,那時也不過是個高中生,但已經顯得世事洞明。出來之後,他冷靜地說,那廝兒肯定剛認識那女的,不然不會激動得彈簧似的。
我們告辭出來時,小個子老師已經顯然地精疲力盡了,他和那個女人一道,把我們直送到群藝館的大門。之前他第一次從琴凳上站起身來,我們這才發現,他穿著一雙鞋跟至少有六公分的棕色男式皮鞋——這讓他的形象永遠在我的記憶中定格成了等分的三截:一截頭發,一截人,一截鞋跟。
那之後我們再沒去找過他。
民謠吉他
自從有了自己的吉他,半年之間,隻學得半首《愛的羅曼司》,熱情大受打擊,加上偶從一個朋友嘴裏聽說,我們以為高不可攀的《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雖是名曲,但在吉他曲子裏,技術難度卻不屬很高的一類。天,還不屬很高的一類?我瞠目結舌,心氣不禁為之沮喪,於是決定轉學民謠吉他。
那時學民謠吉他,雖然一樣沒有老師,但會一招兩式的人卻很多,比如僅在我的表哥表姐表弟表妹裏,會彈一點的人就不隻三四個。我的第一個吉他老師是我的二表姐,是她第一次教我彈會了C大調主和弦的四四拍分解和弦。不知別人怎麼樣,在我的記憶裏,我周圍所有學民謠吉他的人都是從這個和弦這個指法開始的。
某日傍晚,聽說二表姐學會了一首完整的流行歌曲《如果》,立即背了吉他趕過去。所謂完整,就是說她能用吉他伴奏,唱完整首歌曲。那在我看來,已經是很值得豔羨的了。那天晚上,我在表姐家裏呆了很長時間,一麵學唱《如果》,一麵學習《如果》的吉他伴奏。
《如果》清新自然,簡單直白,有著台灣校園歌曲的典型特征,算是我能用吉他伴奏唱完的第一首流行歌曲。我現在還能完整地唱完它:
如果你是朝露,
我願是那小草。
如果你是那片雲,
我願是那小雨。
終日與你相偎依,
於是我將知道,
當我伴著你守著你時,
會是那麼綺麗。
如果你是那海,
我願是那沙灘。
如果你是那陣煙,
我願是那陣風。
永遠與你纏綿,
於是我將知道,
當我伴著你守著你時,
會是多麼甜蜜。
台灣校園民謠與《聚散兩依依》
我轉學民謠吉他,除了因為古典吉他難度太大又沒有老師之外,還有就是受了台灣校園民謠的影響。阿城在《聽敵台》中回憶七十年代在雲南插隊,從外台廣播裏聽到鄧麗君的歌聲時,“殺人的心都有。”我沒激動到如此地步,但某次在朋友家,第一次聽一個衣著時鮮的年青人彈吉他爛聲爛氣唱《遲到》,胸前也是一陣滾熱,什麼東西翻腸搗肚攪動起來,立時就想找個女朋友。其實台灣校園民謠的題材相當廣泛,並非都是情歌,但在當時的我聽來,它們無一例外全都關乎愛情,簡直有點“觸目皆春”的味道。比如《外婆的澎湖灣》,其中有這樣兩句:“坐在門前的矮牆上,一遍遍懷想......”畫麵感很強,第一次聽見時,還沒弄懂整首歌的意思,我已經固執地認為矮牆上的少年並非悶聲獨自坐在那兒想,而是彈著吉他,一麵唱,一麵想,想什麼呢?當然是想他的女朋友了!說句題外話,現在看來,台灣校園民謠應該是華語流行樂的高峰之一,僅就歌詞而言,許多作品玲瓏明澈,承繼了中國古典詩詞的美學意境,有真正的、內在的詩意,是後來大陸流行歌曲少有能比的......